“日本人的那颗炸弹,把我们大家都炸醒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蔺珮瑶仿佛刚从那场噩梦中醒来,她对菊香贞子说,“我是指,把我们的爱从废墟中炸醒了。之前我们都躺在虚荣的暖被窝里,只会做‘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恨之梦。其实我们早就相逢了,不是不嫁,而是强大的家族势力不让你嫁。人要经历一次生死劫之后,也许才会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挚爱。”
这是一个很凉爽的夜晚,蔺珮瑶请菊香贞子来国泰剧院看英国TNT剧团上演的莎翁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完之后,两位女士意犹未尽,就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喝咖啡。唉,永远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莎士比亚说:“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在同一行字之间。”看戏时蔺珮瑶发现菊香贞子不断用湿纸巾擦眼睛,而她自己有几次也忍不住老泪流淌。一个人的爱情为什么总会和他(她)身后的家族、门第有关呢?这个古老的难题为什么人们到现在还不能解决呢?这是这部经典直接击中她们心灵深处的地方。菊香贞子说,我上大学时演过这部戏。蔺珮瑶说,巧了,我上中学时也演过。我演朱丽叶呢。菊香贞子莞尔一笑,我女扮男装,演罗密欧。两个女人像遇见了知己,同时举起了咖啡杯,一个说,为罗密欧;一个说,为朱丽叶。其实,她们都在为自己相似的命运,饮下那一口苦涩中带着醇香的咖啡。
直到目前为止,蔺珮瑶对菊香贞子的情史还一无所知,而她却不断地来重庆,把蔺珮瑶和刘云翔的爱情故事翻了个底朝天。蔺珮瑶对此并不在意,在她的眼里,菊香贞子还算年轻,她还可以去爱。蔺珮瑶希望这个异国女子能从她的爱情遗憾中得到经验和教训,给自己一个有爱的晚年。
在原址上重新修建于二十一世纪初的国泰剧院极具后现代建筑艺术特征,中国古典建筑艺术中的斗拱构件、叠落悬挑这些手法,被当代的建筑设计者们巧妙地借鉴、化解、升华,便形成了现在的国泰剧院建筑风格及正门上方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这团烈火由一根根粗大的红色和黑色的方梁悬空构架、交替穿错而成。红色构件方梁的顶端均阳刻一个大大的篆体“国”字,黑色方梁顶端则是同样字体的“泰”字,地上的人们仰望“国泰”两字,仿佛感到它们是被烈火推送在历史的天空,栉风沐雨,岿然挺立;又像是戳盖在人们记忆深处的永恒印章,空灵又飘逸,厚重而庄严。现在它的官方称谓是重庆国泰艺术中心,和重庆美术馆毗邻,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它为国泰剧院,或国泰大剧院。
菊香贞子一看到它的外观就被震慑住了,说东京国立歌剧院的造型风格也很现代、奇特,但它看上去太西化,缺少日本民族的特点,没有这种把现代与传统完美结合的震撼感,太有力量感和视觉冲击力了。她最后还感叹道:“真想知道过去的国泰大戏院是什么样子。”
“当然不能跟现在的新国泰剧院相比,但它也是那个年代重庆最时尚高大、最让人怀想的建筑。”蔺珮瑶脸上泛起回忆美好年华时才有的那种温馨表情,“它是一幢中西结合的三层建筑,正面呈‘山’字形,红色墙体、罗马窗、大玻璃门,那时许多人都把那扇大玻璃门当镜子照哩。这个地方本就是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所以国泰大戏院的门前总是人群熙攘,轿车、黄包车、轿子来来往往,叫卖各种小吃的小贩,站在街角打秋风的浪荡子,妖娆的富家太太和小姐们,散发传单宣传抗日的学生,来这里交换情报的共产党的情报人员,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是地下党,她喜欢在国泰大戏院这种地方和她的同志们接头。当然了,还有约会的年轻恋人,爱看热闹的小孩,以及嘴巧的乞丐。那时不要说进国泰大戏院看戏了,光是它的大门外,就是一场场精彩的活报剧。而国泰大戏院于我来说,不是它上演过的许多精彩的话剧、电影,也不是我的先生编写的那部话剧,而是那天的轰炸,是刘云翔!”
说到最后,老人的语气坚定、高亢起来,仿佛昨日重现。在旧地重游中忆往昔,是老年人战胜遗忘的唯一良方。菊香贞子明白蔺珮瑶请她来国泰剧院的真正目的。这里曾经是历史的大剧场,也是人生的小舞台。日本政府可能已经忘记了旧日本军轰炸一座剧院的事实,但对面的白发老人还在,他们就不能抵赖。
菊香贞子抿了一口咖啡。“生活、爱情于每个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加之战争、轰炸、死亡、离散。我们这些出生在战后一代的人,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你们那个时代的情感。蔺妈妈桑(她们愈发像一对有品位、情感相互依赖的母女了),请告诉我,旧日本军的那颗炸弹,怎么炸醒了你的爱?”
“当那颗炸弹落到剧院里时,我没有感到来自大地的震动,而是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心跳。”蔺珮瑶说这话时,苍老的脸上现出少女般的羞涩,甚至还飘上了一层薄薄的红云。
“他伏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抱住我。噢,我还没有被人这么紧地拥抱过。包括在初恋时,那时我们的拥抱总是慌张的、青涩的,好像生怕被人撞见。而那一刻的拥抱,是要死就死在一起的拥抱。用诗人们的话来说,是生命的拥抱啊!我后来想,要是我们一同被炸死,我相信我们都会无怨无悔。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拥抱着殉情而死。还记得罗密欧的那段台词吗?‘眼睛,再睁开一次吧;手臂,再拥抱一次吧;嘴唇,这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吻留下死亡永恒的痕迹吧。’但是啊,我们没有那样的命运。刘云翔有经验,没有拉着我到处乱跑,不然早被四处横飞的弹片打死了。我们躲在两排铁椅子中间,都听得见弹片打在椅子背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呵呵,这还得感谢我的丈夫,是他在演出前刚刚换下了从前的木椅子。”
“你们受伤了吗?”
“我一点事都没有,刘先生被剧院顶部掉落下来的瓦片砸伤了头,鲜血直冒,把我那天穿的一条新百褶裙都染红了。他拉着我从废墟中爬出来,剧场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了啊。人群像炸了的蜂窝一样地互相拥挤、践踏、夺路奔逃。我们跑出剧院时,日本飞机还在投弹、扫射,炸弹落在我们的前面、后面,机枪子弹打在青石板街道上,弹头到处乱跳,一碰着人,人就倒了;打在屋顶上,黑色的瓦片一条线一条线地跳起舞来。街道两边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地垮塌、燃烧。我真的没有感到害怕,因为始终有一个宽大的胸膛依偎着我,为我挡住了一切,连一颗石子儿都没有溅到我的身上。多年来我时时回忆起这一幕,没有害怕,只有温暖。”
“唉!”菊香贞子长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是战火纷飞中的浪漫呢,还是苦难。”
老人优雅地笑了。“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必须在战火中互相搀扶、生死相依,我情愿这逃亡之路一直到我的人生尽头。”
菊香贞子也笑了。“妈妈桑真是彻底的浪漫主义者。”
“我都要活过九十了。现在脑子还没有糊涂,记忆里装的东西,再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了。到老糊涂了的那一天,你说得再好,人家也当是小孩子的屁话了。就像我们家现在那位。”
邓子儒现在已经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了,菊香贞子这些年目睹了这个她一度很敬重的中国男人不可挽回的衰老。她这次来重庆他已认不出她了,前两天还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问她为什么不带他的外孙来。
菊香贞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妈妈桑,国泰大戏院被炸那天,邓先生没有事吧?”
蔺珮瑶神情淡定地说:“他去保护那个明星白羿了。他们也是从剧院的废墟中爬出来的,包括那个大导演应云卫。嘿嘿,生活才是充满戏剧色彩哩。自从白羿流亡到重庆后,我就知道,他暗恋上这个洋派十足的明星了。男人啊,总是去追求那些个没有得到的东西,身边的就不重视了。有句中国话说,吃不到嘴里的肉才最香。”
“你当时,就不在意吗?”
“有一点吧。不过呢,我也懒得去在意,因为我的心思也不在人家身上么。扯平了吧。”
“噢,我知道从前中国的妇女都很传统的,三从四德,对吧?妈妈桑那时思想就很现代呢。”
蔺珮瑶像个老顽童一样晃着脑袋说:“我从小就是个叛逆的坏孩子,千翻儿得很哦!”
“千翻儿?怎么解释?”
“哈哈,这是重庆俚语,就是挺调皮、挺能折腾的那种人,孙悟空,知道吧。他就是个大千翻儿。”
“噢,我明白了。”菊香贞子望着老人,想象她年轻时会是一个怎样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但她现在是个多么温和、沉静的老人啊。哪怕说到过去波澜壮阔的情爱史,她的内心仿佛也是一潭风平浪静的湖泊。
“邓先生写的这出话剧,演了一场就没有再演了吧?”菊香贞子再问。
“哪里哦,轰炸过后第二天,我们继续上演。”
“什么?这怎么可能?”菊香贞子惊讶不已,“轰炸来了,普通百姓首先该做的是疏散、躲避到安全地区,你们竟然还舍不得自己的话剧?”
“我们那时没有能力打下日本飞机,但我们还有力量继续呐喊。你被一个强盗打倒在地上了,你是爬起来抗争呢,还是躺在地上毫无血性地哀号?叫痛?第二天他们就在剧院的旁边搭了一个露天的简易舞台,免费演出。只是在‘观众须知’里郑重告诫市民们:如听到市区传来空袭警报,请不要误认为是戏中剧情,请有秩序地离场,日机轰炸比我们演的更真实、更残酷。”
“这真是那个年代才会有的幽默。”
“我们重庆人天性就是乐观的。四川榨菜你知道吧?嗯,就是一种咸菜。战争时期重庆街头有道菜叫‘炸弹汤’,其实就是榨菜肉丝汤。‘炸’和‘榨’同音,炸弹丢多了,也就成了重庆人生活中的一道‘菜’了。被炸的第二天,我去帮忙,国泰大戏院的周边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应老板要我去那些炸垮的房子里找几样道具来。我在一栋烧得只有几根立柱的破房子前看到一个烫了发、穿着旗袍的小姐,正在一个还剩下半边玻璃的穿衣镜前描眉、扑粉哩。而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具躺在门板上的尸体,担在两条木凳上,上面蒙着白色的布被单。我问,小姐,能借我两张椅子作道具吗?我是国泰大戏院的。她回过头来看我,眼圈发青发黑,却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说你看我家里哪里还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哦?对了,你把放尸体的那两条凳子抬去用吧。我从小就怕死人,但头天我死里逃生过一次了,已经见到了太多生死一瞬间的转换。我忍着阵阵令人恶心的尸臭,和她一起把门板抬下来,放在废墟上。我问,是你的亲人吗?她轻声回答说,是我老汉儿。我们一人扛一条凳子去后台时,她还说,把国泰大戏院炸了倒好,我们可以露天看话剧了。昨天我一直等在外面呢。”
“我明白你那次在东京地方法庭上说的那句话了,‘侵略者尽可以野蛮,但我们不能不演话剧’。这样的战争,日本是打不赢的。”菊香贞子深叹了一口气。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