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飞将》首演日期终于定在四月十号,下午晚上各一场,下午的首演是为抗战“献机运动”的义演,不但所有的普通门票一售而空,就是价格高昂的荣誉门票也一票难求。国泰大戏院经理室的电话几乎被打爆,连电话局的接线小姐一听要接国泰大戏院,都会主动说,没有票了,先生;小姐,你明天再打吧,也许还有票。陪都的人们对这部戏的热情早在一周前就被煽动起来了,报纸、电台都有连篇累牍的报道和大幅广告,加之国泰大戏院和投资方、演出方为抗战捐出首场全部收入的义举,更是让人们钦佩其大义,支持其壮举。抗战话剧在那个年代就是贫乏、苦难生活中的兴奋剂,也是紧张、恐惧轰炸下的镇定剂。生活纵然非常不易,能否活着也是个问题。但没有关系,我们先看话剧。
蔺珮瑶也买了两张一千元的荣誉票。“那一张当然是为你买的。”她给刘云翔打电话时说。他这段时间在白市驿的空军基地,在军医官的帮助下做左腿功能的恢复训练。他那天和魏蓝离开邓公馆后,并没有随她去乡下疗养,基地命令他归队,他当天就回去了。蔺珮瑶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当天晚上,魏蓝就打了个电话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电话里啜泣,那哭声或许是在责怪她、控诉她,或许是来寻找某种同病相怜的慰藉。蔺珮瑶那一刻忽然很同情她。尽管她们两人对同一个人的爱内容不同,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刘云翔在电话里说:“我就像个被老师表扬错了的学生,真没有脸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蔺珮瑶说:“话剧里的人物嘛,是许许多多空军英雄的综合体,上中学时你又不是没有演过话剧?你必须来的,演员谢幕时,还有一个安排,你要上台接受演员们的献花。”
“这可万万使不得。人家都是些大明星,我算什么?”刘云翔吓了一跳。
“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接受人们的掌声和鲜花呢,我的海哥哥?你未必不晓得,我们演这场话剧,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中国人走上抗战前线?我中午来接你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我自己开车来。”
蔺珮瑶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她一阵激动,想是刘云翔又打回来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是他们重逢后的常态。她抓起电话,急切切地叫了一声“海哥”,但电话那边几乎同时传来一声柔软温情的呼唤“子儒哥……”
蔺珮瑶的心一下就凉了,待回头一张望,邓子儒幽灵一般站在她的身后,她顿时有兜头被淋了一盆冰水的惊悚。“你……你的电话。”
蔺珮瑶递出电话后踱步到客厅窗户前,不用问就知道是白羿的电话。邓子儒在接电话时,像是魏蓝有时在电话里跟她的同志们通话。从事秘密职业的人其实和正在体验神秘情感的人一样,都有需要隐蔽起来的东西。人或许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秘世界,他内心可能已经云谲波诡、四海翻腾,你却永远看不到。人生如戏,人不是在演别人,是演自己;戏如人生,戏在演别人,说的还是自己。但自己演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也会互相不认识。这两个“自己”之间,永远都有差距。这是上帝给人类界定好了的界线,政治家们凭此有工作做,艺术家作家们也因此有饭吃,他们总是希望得到人们的最高赞赏——演(写)得跟真的一样。可人们就不想想,他们在社会上表现出来的那张面孔,也不完全是他自己。
邓子儒放下电话,神不守舍又有点做贼心虚地说:“亲爱的,我得去一趟柴家巷那边,有点事。”
蔺珮瑶回答说:“想去就去嘛。”那一刻,她想喝口酒,或者点上一支烟——尽管她从不抽烟。
蔺珮瑶心里装着别人,邓子儒心里装的也不完全是他的话剧,还有白羿。这是深埋在心底里的单相思,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思念月宫里的嫦娥。蔺珮瑶也算是重庆社交场上的时尚女人了,但跟“下江人”白羿比起来,就如同乡镇上的漂亮村姑和城里的摩登女郎。白羿是话剧舞台上的明星,也是银幕上的大众情人。她来到重庆后,雾都好像也被她的风采照亮了。这样的女人闯江湖是有风险的。她刚来重庆不久,有一次应老板带剧团去一个郊县演出,川军的一个旅长要白羿留下来单独为他唱戏,白羿不从,躲在化妆间里,应老板为她挡在门前。川军旅长用枪顶着应云卫的下巴,应老板说,你可以打死我,也可以让白小姐为你唱戏,但她的一个结拜兄长是军令部的中将,重庆市市长是她的干爹,你可有这样的福气?
邓子儒也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哪怕他散尽万贯家财。但有的女子,当你把她当女神一样供着的时候,她就是爱情的信仰。信仰就是那种让岁月不老、爱心不死的东西,哪怕一颗炸弹,准确地击中了信仰。
四月十日的下午,春天的阳光和煦明媚,两江半岛上城市的轮廓清晰,嘉陵江水碧绿,长江水稍浑浊,但也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灰蓝。两条江水在朝天门码头外的江面上相拥,泛起层层欢快的波浪,阳光舔上去,浮光跃金,一江碎银。蔺珮瑶在国泰大戏院门口见到了驾车来的刘云翔,还是那样一身笔挺的军装,大檐帽下一张冷峻英武的脸。
他给她带来了一盒美国巧克力,作为答谢之礼,然后问:“还有票吗?我两个兄弟马上就到。”
蔺珮瑶说:“你看看这外面围着的人,都是想找票的。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夏经理,你咋不早点说嘛。”
那时国泰大戏院每有好戏上演,一些没有买到票的人宁愿站在外面等演出结束,然后看过的人津津乐道地讲给没有看到的人听,与他们一起分享精彩的剧情。戏迷也跟球迷、钓鱼迷等痴情者一样,围观也幸福。
国泰大戏院的内部装饰已经焕然一新了,观众们被它的洋派、豪华震得啧啧连声。邓子儒在前面和后台忙得团团转,迎接前来捧场的官商朋友,江湖上的各路神仙,他还要招呼群众演员,监督道具到位情况,连锅盔(一种烧饼)他都安排买了两百个,稀饭也准备了两桶,老荫凉茶四桶。他的戏只在第三幕,但他早早就把戏装换上了,头缠青布包头,上穿黑色家织布短褂,腰系一根麻绳,下身粗麻布裤子,打绑腿着布鞋。这种“棒老二”的打扮让他新鲜不已。朋友们笑他道,邓老板要打劫我们唛?邓子儒拱手得意地回答,客串一个小角色,过把瘾嘛。兴奋莫名中他忽然大喊一声,糟了,我的台词忘记了!其实他就三句半台词——“兄弟伙,这是头从天上掉下来的大肥猪哦!快给老子们绑起来。”“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家大爷吧,当压寨夫人可是有吃有喝。”“小姐,原来你跟这个开飞机的是一家嗦?”还有半句“要得”。但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些台词,却把前后顺序搞乱了。他跑去问白羿,白羿正在化妆间描眉,她淡淡地说,子儒哥,不要紧张,到了那个场景你自然就想起来了。你的情感要跟着剧情走。
情感……邓子儒望着白羿,就像看天上下来的仙女。
剧场内,观众已坐满。刘云翔和蔺珮瑶坐在荣誉票区,第五排正中。陪都的要人们和文化界名流们的赠票都安排在晚上,这是应老板临时的动议,他说一部新剧目的首场,演员难免紧张,影响发挥。
大幕拉开,全场寂静,在小提琴独奏《松花江上》美丽忧伤的旋律中,灯光转暗,枪炮声打破了松花江上宁静的夜,狼烟弥漫,中华民族的灾难降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蔺珮瑶的手悄悄抓住了刘云翔。他没有拒绝,也轻轻地握住了她温软潮湿的手。你的手掌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汗?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刘云翔都会在回忆中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人生的许多剧情在回忆中有的会逐渐变得模糊直至淡忘,有的则会愈发清晰、美妙、诗意,甚至神化、虚构、想象也能成为回忆的一部分。因此人们需要艺术,需要文学,需要小说、诗歌、电影、话剧等载体来廓清往昔岁月中的剧情,来强化生命中的美与崇高、苦难与坚韧。都说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回忆就是这条河流上的小舟,满载着人们生命的体验。
第二幕结束,中场休息。剧场里人声鼎沸,许多人不愿离去,许多人的泪痕还历历在目。“高潮还在后面哩。”蔺珮瑶对刘云翔说,“他后来在大师们的指点下又做了很多改动,这个人做事还是有一股子韧劲的。”
“包括当年追求你吗?”刘云翔的话语里不无醋意了。
“是噻,他那种一掷千金的做法,哪个受得了。”蔺珮瑶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便略带娇羞地打了刘云翔一拳,“哪个喊你死哪儿去了都不让人晓得嘛。唉,算了,我去买两瓶汽水。”
她在外面碰到了一身戏装打扮的丈夫,他正在四面作揖,答谢各方朋友的捧场,看上去像个卑微的小丑(而一身戎装的刘云翔多么伟岸啊)。她正有些心凉,想转身离去,邓子儒洋洋得意地冲她喊:“珮瑶,剧场效果怎样?观众反应好吗?”
蔺珮瑶不温不火地说:“好极了。”
“哈哈,精彩的还在后面哩,我马上就要登台了。哎,等会儿我说完台词,你可要带头给我鼓掌啊!”那个时代的观众很淳朴,遇到台上的演员说完精彩动人的台词,他们就会鼓掌、叫好,甚至高呼口号。
“你可真是疯扯扯的,把自己当刘云翔啊?”她看到丈夫一愣,才反应过来,“哦,把自己当刘云飞啊。真是的,这两个名字太容易搞混。”
邓子儒嘿嘿一乐,说:“本来就是以他为原型写的戏嘛。哎,他觉得演得像他吗?”
蔺珮瑶看着自己的丈夫,无言以对。
第三幕一开始,剧情已经紧紧攫住了观众的心。蔺珮瑶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刘云翔的手掌里。之前他们一起看了那么多次话剧和电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恋人般缠绵。刘云翔动情了,舞台上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吗?蔺珮瑶也沉醉了,身边的这个人终于找回来了吗?就像剧情中的那个女主角,她走过那样多的山山水水,历经了那样多的磨难挫折,王子和公主就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蔺珮瑶一度想:人家能做到的,自己为啥子不行……
可是,人们总是难以分清戏里和戏外的差别。剧中的女大学生正被强迫与土匪举行婚礼,全剧场的观众都反对她当压寨夫人,都期待有哪个英雄好汉来解救她。孤单的弱女子正被强扭进洞房,尖锐愤怒的呼叫响彻剧场……
忽然,邓子儒慌慌张张地跑到前台来,舞台上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剧情的观众以为来了个小丑,后排甚至传来一阵轻松的笑声。观众中只有蔺珮瑶知道还不该到他出场的时候。“这个没上过台面的家伙。”蔺珮瑶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邓子儒神色慌乱,满头是汗。他大声说:“紧急警报已经响了,日本飞机就要来了,大家赶紧跑啊!别进洞房了,快跑啊!”
他还是穿着土匪的戏装,也许由于太紧张了、太惊恐了、太投入了,人们都把他的“表演”当作剧情的一部分,剧场里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反倒都在引颈张望。
邓子儒又转过身去驱赶舞台的演员们,不断高喊:“日本飞机来了,快去防空洞!别办婚礼了,赶快走啊!”他去拉扮演女大学生的白羿,白羿一闪身躲开,喝道:“你要干什么嘛?”(人们以为这也是一句台词,后排甚至有个多嘴多舌的观众接了一句:“他不要你进洞房噻。”)
邓子儒急得把头上的青布包头一把扯下来了,像挥舞鞭子一样驱赶台上的演员们:“走、走、走!躲防空洞里去啊!日本飞机就要来了!”演员们都在躲他,他先是像个小丑,现在却像个疯子一样在舞台上团团乱转,台下的人们看着都乐了,觉得这一段插曲精彩极了。
邓子儒最后给大家跪下了,声嘶力竭地喊:“各位同胞,同胞们啊!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了。这不是演戏,是真的、是真的啊!”
后排有人喊了一声:“我们晓得,演得太真了!好!”
刘云翔抓紧了蔺珮瑶的手,问:“情况好像不对头。这不是剧中的情节吧?”
蔺珮瑶也有些紧张了,磕磕巴巴地说:“好像……好像没有这个情节。”
话音刚落,外面就是“轰隆”一声巨响,剧院刚买的英国磨砂灯玻璃震碎了,舞台上的道具坍塌了,白羿一声惊叫,许多人捂着了耳朵……
刘云翔站起身来,对身后的观众大喊:“大家快离开这里,日本飞机来轰炸了,这不是演戏!不是演戏!”
然后他转身护着蔺珮瑶,欲往外走。但剧场里已经乱了,到处都是挤成一团的人头、惊慌失措的面孔、战栗发抖的身体,还有恐怖尖锐的嘶喊。在下一颗炸弹轰然炸响之前,刘云翔把蔺珮瑶按倒在两排铁椅子之间,用宽厚的身体覆盖住了她。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