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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三幕 感时花溅泪(第十三节 咫尺天涯 3)

发布日期:2020-05-09 12:0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邓公馆是一幢西式的楼房,人们称它为珮园。这幢献给新婚妻子的礼物,连名字也体现出丈夫的爱。它呈“凹”字形,中间是大厅、公用房间,邓氏夫妇住在左边的第二层,右边楼房为客人房间,管家和奶妈、佣人等住楼下,楼上的房间多数都空着。刘云翔被安排在二楼顶头一间半圆形的大卧房,面对前面的花园,从花园远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嘉陵江和江北杂乱的房屋、起伏的山岗。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刘云翔心里既有误把他乡当故乡的亲情,也有他求学生涯时的青春时光和美好初恋,更有他不堪回首的凌辱和失败。他爱过它,也恨过它;他不愿回首,又时时惦记。它弯弯曲曲、坡坎相连的街道破败肮脏,却又生活气息十足;它勤苦、坚韧、粗犷的人们有低等动物一般的生存适应能力和与之相应的丛林法则,又是中国人中最聪明、最进取、最敢作敢当的一群。如此零乱又破碎、诗意又浪漫的回忆堆积在刘云翔的心头,每每令他面对这座城市,欲罢不能,欲爱还休,就像面对蔺珮瑶哀伤的目光。

刘云翔多次从天空中俯瞰过这座被两条大江雕塑出来的山城,人们当初为什么非要在这么逼仄的地方建立一座城呢?他想不通。它的街道毫无章法,房子盖得不讲道理,在坡坡坎坎上建得密密麻麻,上层屋基压着下层屋檐,有些地方看上去又是黑色的屋顶一层层地从江边的山脚堆砌到山顶,像穷孩子捡些碎片烂瓦堆成的积木。美丽壮阔的大江,破败贫穷的城市。一座城如果建在山坡上,又不是漂亮壮观的水泥大楼,都是民众随心所欲搭建的低矮捆绑房、吊脚楼,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把最破败、凋敝、零乱、贫寒的一面暴露无遗了。你要么对它心生厌烦,要么为它掬一把悲悯的眼泪。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多不容易啊,多么有韧劲啊!可日本人还来轰炸,街道上的房子一倒一大片,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烧也是一大片,似火烧连营。有时刘云翔他们和日机搏杀后,返回市郊的白市驿机场,飞临山城上空时,看到下面刚刚被蹂躏的城市,火光冲天,狼烟遍地,到处断壁残垣。心中的羞愧与恨啊,就像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母亲惨遭凌辱,而你却没有尽到保护之责。那一根根升向天空的烟柱,是母亲向天淌出的黑色眼泪,那城市街道上硕大的弹坑,就是母亲胸膛上被强盗拳脚交加后的累累创伤。耳机里有时会传来战友们压抑的呜咽,闻之令人动容,那份羞耻感通过无线电波都能感受得到。每每这种时候,两江环绕的山城半岛就成了一只流泪的眼睛,长江和嘉陵江都盛不下那哀痛的眼泪。如果有机会以机撞机,与日机同归于尽,刘云翔绝不会犹豫。在壮烈地死与屈辱地活之间,没有谁会选择后者。

“我中队的弟兄都会这样做,我们的前辈也这样干过,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那天我在穿过一团乌云之后,忽然发现和一架日机在并行飞。那是一架日本九七式重型轰炸机,刚刚投完炸弹,像个就要逃离犯罪现场的罪犯。这种飞机比九六式中型轰炸机马力更大,速度更快,火力也更强大,我们很难把它打下来。它的侧面机枪正在向我射击,我的机身被机枪子弹打得‘砰砰’直响。我当时想都没有多想就一头向它撞去。但日机的驾驶员害怕了,猛一个右转舵来了个急速爬升,我的飞机爬升力到了极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跑了。”

刘云翔入住珮园的第二天,邓子儒就迫不及待地想敲开他的回忆之门。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可以向这个尊贵的客人敞开自己家所有的门(甚至连书房、卧室他都带他参观了),但刘云翔记忆深处的一些门窗对他却永远是封闭的。这不是能否坦诚相待的问题,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情史,只有上帝才可以知道。

是个阴天,他们在花园的草坪上喝上午茶。蔺珮瑶抱一本书坐在一边静静地听,邓子儒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他昨晚对刘云翔说,这一个月内,我把公司的业务都交出去了,时间都留给你。我们天天喝茶摆龙门阵,你要是想到处走走的话,我们就开车出去逛。等我感到可以动笔写了,我就搬到北碚去和老舍先生住在一起,随时听他的教诲。家里这边珮瑶可以照顾你。

有些信任是一把双刃剑,伤了自己,也让受信任之人鲜血淋漓。这个道理要人们心里淌了血才会知道。邓子儒是自信的,以至于到了自负的地步。他被自己要当一名话剧作家的强烈情绪所笼罩,为此他可以忽略这个世界的一切。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纸上描绘他心目中的空军英雄,而身边的那个飞行员却像一个偷渡者,挣扎在情欲的大海中,不知道该不该上岸。他的妻子在空旷高大的房子里像一只行事缜密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刘云翔身边,给他送来一杯牛奶,送一盒美国巧克力,送洗好的衣服,送新买的某本书、当天的报纸。这些本是佣人干的事情,蔺珮瑶却总是对佣人们说,交给我吧,你们粗手大脚的,不要影响客人休息。刘云翔的房间阳台上有一张西式沙发,可坐可躺,阳台前方的风景一览无余。他坐在上面,望着山下灰色带子一般的嘉陵江,怀想那些和恋人在江边手牵手的燃情岁月,而伊人此刻却伫立阳台,把栏杆拍遍,两颗心却已咫尺天涯了。

再次相逢以来,他们陷入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的绝境。

一天下午,外面飘着绵绵细雨,天色晦暗,雨丝如针,刺得人内心生疼。刘云翔躺在沙发上读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蔺珮瑶悄悄走进来,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回首再看小睡中的男人,便忍不住用温热的目光吻他脸上的轮廓、吻他的眉他的眼、吻他的鼻子他的嘴唇,然后吻他突出的喉结、吻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还吻他还上着夹板的左腿……她忽然有了拥他入怀的冲动,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刘云翔,从脸颊、鼻子、下巴,到胸部、腹部,再到他的伤腿。她庆幸她的海哥哥始终在沉睡,哪怕她抚摸的力度越来越大,哪怕她的手掌慢慢地从那条伤腿的膝盖处不听话地往大腿内侧深处游走——她的心狂跳不已,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天使。这个天使现在想去捕捉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你在干啥子?”

蔺珮瑶的身后忽然传来丈夫炸雷一样的声音,其实邓子儒只是在兴头之上撞进门来随口问的一句话,在蔺珮瑶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刚才进来竟然忘记关门!刘云翔也醒了,一探身坐了起来,蔺珮瑶的手还在他的两腿间,他的血瞬间全冲上脑门了。但蔺珮瑶却惊人地镇静,那只手飞快地滑出来,再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腿上拍打了两下,说:“我在给刘先生活动活动筋络,医生说夹板上久了,肌肉会萎缩僵硬的。”

“哦,这种事让曹二娘来做就是了。”邓子儒手里拿着一叠稿子,兴冲冲地对刘云翔说,“老弟,我写完了!哈哈,我邓某人也是可以当一个作家的。龟儿子的,我太高兴了,今晚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那两人都有从悬崖边被一把拉回来的万幸感。蔺珮瑶站起来,双手放在腹前,说:“是吗?那就太好了。赶快读来听听,我来读?”

“这个嘛,还要修改呢。我只是想请刘老弟先看看,像不像那回事,然后我再去北碚请老舍先生指教。”邓子儒像捧着婴儿一般捧着那叠稿子。

刘云翔“吭哧”了一声,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梦中醒来。“我……我又不是作家,岂敢……真是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我先给你摆摆吧,这是一出四幕剧。”邓子儒拉过一条凳子来,又对妻子说,“你去叫曹二娘泡壶茶来。”

蔺珮瑶离开前,用略带顽皮的眼光看了一眼刘云翔,似乎在告诉他,不要紧张,这个家伙现在的心思全在他的剧本上。

邓子儒的第一稿剧本基本上就是刘云翔个人的成长史,他当年如何从东北流亡到重庆,又如何报考了航空学校,成为了一名飞行员;他在端午节那天如何奋勇击落了敌机,又在与日本新式飞机的交战中迫降受伤,后来他养好了伤,重上蓝天,在一次空战中为了保护战友,用自己的飞机撞下了一架日本飞机,最后荣立战功。他只是把刘云翔的名字改成了“刘云飞”。

“你看,写得像你吗?”邓子儒不无得意地问。

“太像了!”蔺珮瑶击掌道。

“为什么非要像我呢?”刘云翔幽幽地问,“我有那么多好兄弟都捐躯在重庆的上空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遗恨,有谁知道呢?”

“哎呀,对了,我忘记写这个人物的爱情了!”邓子儒如醍醐灌顶,一拍脑门道,“这样的大英雄怎么会没有女人爱呢?一出戏怎能没有女主角!我还答应过白羿哩。嘿嘿,刘老弟,给我讲讲你的爱情吧?有姑娘爱你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刘云翔才看着窗外,缓缓说:“我想,有吧。”

“啥子叫有吧哦?一个巴掌拍不响,爱情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爱那个姑娘吗?”邓子儒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这样的人,有资格谈情说爱吗?”

“咋个没有资格?是哪个?说嘛老弟,是怎样的一段爱情故事?我们给你保密。我听说重庆的好多女娃儿都爱你们飞行员哩,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没有结婚的,不管是富家太太还是学校里的女学生。”

如果邓子儒此时转过脸来,他会看到妻子煞白的脸。他再细心点的话,他将发现刘云翔一直不敢面对他真诚的眼睛。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虚、愧疚的表现。

这时蔺珮瑶发话了:“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的私事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嗦,包打听唛?”

邓子儒呵呵地笑了,说要当一名称职的作家,就是要像包打听一样深入到人物内心的深处,把人物内心中深处最隐秘的情感挖掘出来。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应老板告诉我的,老舍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蔺珮瑶说:“都说人心隔肚皮,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你咋个晓得人家爱哪个不爱哪个?这世界上的爱情啊,最说不清楚。”

邓子儒点头称是,说这个问题看来要去请教老舍先生了,他是咋个描写书中那些人物的爱情的呢?我明天就去。

这时曹二娘来通报说,魏小姐前来拜访太太。

蔺珮瑶感到有些奇怪:她怎么不请自来了?是心里还挂记着刘云翔吗?但她还是起身去迎接。邓子儒在整理文稿时,看见刘云翔探起身来往楼下张望,他忽然狡黠地问:“嘿嘿,兄弟,这个魏小姐在追求你吧?哈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哦,珮瑶说你住院期间她天天去医院看你。你们相爱了?哈哈,这方面我的判断向来是很准的。”

“不,你错了。”刘云翔用肯定的口气说。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