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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三幕 感时花溅泪(第十三节 咫尺天涯 2)

发布日期:2020-05-09 12:0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第二天上午,蔺珮瑶早早就来到医院,给刘云翔带来了家里熬的银耳莲子羹、吉庆祥的包子、一盅豆浆、两根油条——这些都是“下江人”来到重庆后才带来的早餐革命,过去的重庆人早上一般吃头天的冷饭。病房里很安静,感谢上帝,今天她抢在蓝姐的前面,昨天魏蓝带来了红枣泥稀饭,刘云翔吃得很开心。

“海哥,早上好!昨晚睡得好么?”在没有外人时,她总是亲昵得如同回到了单纯美好的从前。

蔺珮瑶摆开带来的东西,刘云翔忙说:“我自己来吧,珮瑶,医生说我可以出院去休养了。”

蔺珮瑶强压心中的激动,脸色潮红,目光凌乱起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荣军疗养院我是不打算去的,太吵。魏蓝小姐说,她可以帮我在乡间找一处安静的院子。”

蔺珮瑶的脸阴沉下来了。“哪个给你做饭、洗衣呢?你的腿还不方便走路吧。”

“请个佣人就行了。”

“我家里佣人一大堆,再加上一个我,难道还伺候不了你?”

“我不要人伺候,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更不想……搅乱人家的生活。”

“海哥哥啊,是哪个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喔……”蔺珮瑶一声“海哥哥”,眼泪就下来了。

“瑶妹,别这样。那……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蔺珮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跟我回家。你怕啥子嘛?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啥子好怕的!再说,你邓大哥也非常欢迎你来家里养伤的。”

邓子儒亲自带车来接刘云翔,蔺珮瑶在家里准备接待即将莅临的贵宾。邓府今天大宴宾客为刘云翔接风压惊。贵宾中有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著名诗人艾青先生,话剧界的名流应云卫、吴祖光、欧阳予倩、洪深、陈鲤庭、金山、陈波儿、白羿、舒绣文等,还有国泰大戏院的老板夏云瑚先生以及几家报社的总编、主笔,可以说几乎囊括了陪都文化界的半壁江山。邓子儒希望借此向这些文化大家们表明,自己并不是玩票的,也是个热心抗战文化事业的重庆人,他要写的话剧,是有生活有原型的。英雄有出处,师出有高人。蔺珮瑶只请了一个客人,这就是魏蓝。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愧疚,更有点向魏蓝展示一下自己作为她的竞争对手的实力。她以为魏蓝不会来,但是她来了,似乎是从箱子底翻出了最好的一件旗袍,作了最精心的打扮。不过,跟今天到场的女宾们比起来,魏蓝还是显得土气,以至于蔺珮瑶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勇敢。

刘云翔没有料到邓家会搞这样大的排场,他显得很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几个月前的端午节,他是作为英雄簇拥在名流们中间,现在他算什么呢?一个拄着拐杖的败将而已。尽管人们并不这样看,仍然带着崇敬的热情欢迎他。老舍先生亲自去搀扶他,将他安排坐在自己身边,大诗人艾青先生抱着他的双肩,连声说,英雄、英雄,你是我来到重庆见到的第一个抗日英雄,我要为你写一首诗。应云卫先生打趣道,不但是英雄,还英俊得很哦,邓先生,你的戏干脆就叫刘英雄来演男一号得了,没有谁有他眉宇间的英武之气。老舍先生附和道,打过仗的人和我们这些坐而论道的书生就是不一样,就像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自有云泥之别。

这场盛大的家宴为刘云翔而设,谈论的却是陪都的话剧演出。尽管后来传为佳话的“雾季公演”还没有开始,但自这些文化人一来到重庆后,陪都的抗战话剧运动已方兴未艾,山城的人们也越来越喜欢这种他们在抗战前不能轻易看到的“文明戏”。老舍先生和应云卫应老板是话题的主角。应老板酒过三巡便三句话不离本行,请老舍先生抽空为他写一个本子。老舍先生已是微醺,话一出口便满堂皆乐。他说,去年医生就让他戒酒了,因为他喝了酒头痛,但不喝酒呢又心痛。所以为了保证自己还有一颗正常跳动的心,还是破戒为好。正如他已破了戒烟的承诺,因为在这个承诺之前他还有一个承诺,先上吊,后戒烟。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天,为应老板赶活儿,就还得抽烟。可今儿个烟价一天涨十块,连“长刀”牌这种又霉又臭又硬的烟也给老夫涨到一百元一包了。我这样的穷作家连这个也抽不起啰。应老板,没有烟,我可写不出文章来。应云卫先生马上说,老舍先生,写剧本期间,我每天奉送一包“骆驼”给您老。老舍先生笑言道,应老板不愧既是大导演,也是生意人,干吗不说到抗战胜利为止,一天送一包“骆驼”啊?大伙儿大笑,起哄说,对对对,老舍先生的剧本哪有那么好约的,应老板就答应了吧,写下字据来。应老板抓抓自己的脑袋,尴尬地说,实不相瞒,我抽的烟可能比老舍先生好一些,也不过是蜀益烟草的“主力舰”,还是子儒老弟经常接济的呢。没钱的时候,我也想戒烟,当然我也得先去上吊。

邓子儒发现大家都看着他,忙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各位老师,你们都是中华的文化精英,民族的脊梁,是英雄好汉岂能为一杯酒、一支烟难倒,以后老师们的烟酒,找鄙人就是了。蜀益烟草公司也有邓某人的股份,像‘主力舰’这样中等烟,兄弟我保证免费供应,直到抗战胜利为止。来,先干了这杯!”

“豪爽!”老舍先生喝彩道,一饮而尽。

应云卫也把酒喝了,带头鼓起掌来,随后说:“老舍先生,我这小兄弟年轻有为,在商不言商,热心话剧。您老得多提携提携。”应老板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得体的话。

老舍先生哈哈一笑,说:“人家曹禺先生写《雷雨》时才多大?二十三岁而已。邓老弟有激情、有才华,还有什么事情干不成呢?你只管凭了激情大胆去写,就像我们这位空军英雄一样,把困难、畏惧像打日本飞机一样击落下来。”

邓子儒忙谦恭地为老舍先生添酒,说:“先生耳提面命,后生受益匪浅了。”

老舍先生说:“我还真指望你们年轻人呢。我是不行的了,一天的时间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我是他们的听用,谁都好使。到处开会、参加活动,为报纸赶稿,为流亡作家找房子,像艾青这样的大诗人来到重庆,只能借住在青年旅社,我们全国抗敌协会管不管?当然要管。诗人要吃苦,但不能没房子住饿肚子嘛。不然他连写茅屋为秋风所破的诗情都没有了啰。”

艾青先生端着酒杯呵呵笑。他几个月前来到重庆时,的确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没有全国抗敌协会的帮助,还真是投告无门了。他举起酒杯道:“老舍先生,我们大家的活菩萨,我敬您。”

老舍忙起身道:“哎哟喂,我可不敢当。您酒喝好。”

这时应云卫冲老舍先生打趣道:“听用,你也不能让我等饿肚子啊,我这儿等您的这张好牌打出来哩。”

老舍先生道:“去、去、去,你真是催命鬼投胎转世。我们先把邓老弟的戏磨出来。我这厢呢,已经有一个构思。抗战打到第四个年头了,我想写一出四幕剧,每一年写一幕,以表现出国人在全面抗战第四年中逐步觉醒、战斗的历程。不过具体人物、情节还是白板一张。待我慢慢来嘛。”

“先生的构思太巧妙了、太伟大了!我就先敬先生一杯,预祝先生的大作早日完成。”应云卫忙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老舍先生举起杯来,笑呵呵地说:“酒先喝,流产了你可别怪我这媳妇不够贤惠!”

蔺珮瑶作为女主人,就坐在刘云翔旁边,她不断为他夹菜,给他介绍陪都文艺界的这些名流们,就像他们都是她家的常客。但她越是殷勤,就越显出那种夫荣妻贵的虚荣,越让刘云翔浑身不自在。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像一个穷小子来到了富人们的厅堂,还得面对富太太的情债无法偿还。所幸在座的许多作家的文章他都读过,导演、编剧、演员们的电影、话剧他也看过不少,那个白羿,是好多兄弟们的梦中情人呢,周志雄今天在场的话,一定会像蜜蜂见到花儿一样嗡嗡叫了——唉,我的好兄弟,你在天堂的灵魂安息了吗?我现在活着多无趣啊。像应云卫先生拍的《八百壮士》、《保卫卢沟桥》、《怒吼吧,中国》,他在学校、军营里都看过,每次都看得热血沸腾。在他还是一名文艺青年时,也曾经把能拍出这样电影的人看作神明一般高大、神秘,甚至也梦想过要做这样对国家有用的人。现在他和他们同桌喝酒吃饭,他们向他敬酒时对他尊敬有加,甚至也到了崇拜的地步,这让他又有恍然若梦的感觉。一个随时准备为国赴死的人,理应受到人们的尊崇,但现在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让他感到受之有愧。

晚宴结束后,便是一场家庭舞会,刘云翔只能坐在一边观看。蔺珮瑶陪他坐了一会儿,便不断被男宾们请去跳舞。这样的舞会怎么能少了女主人呢?你去吧,别管我。他反复对她说,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舞池。留声机里放着欢快优雅的华尔兹,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和裙裾翻飞的女士们歌尽桃花、翩翩起舞。刘云翔发现魏蓝孤身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落落寡欢的样子,几个男士请她跳舞都被她婉拒了。他发现她的眼睛在偷偷注视他,可她仿佛没有勇气坐过来。在这个名流云集的场合,他们是同一类型的普通人。但她似乎比他更能适应,中场茶歇时,魏蓝展示了她的交际才能:她和老舍先生谈论他的小说,向他反映读者们的意见,就某本书的封面提出自己的建议,说得老舍先生不断点头称是;她向洪深先生请教话剧写作的经验,让这个面色一直很忧郁的剧作家也眉飞色舞了;还有那个看上去很冷艳的白羿,魏蓝竟然也和她相谈甚欢、笑声飞扬。在刘云翔的最初印象中,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只是个严谨有余、活泼不足的小老乡。但有的女人,她们自有一种隐藏的能量,与相貌无关,与身世无涉,她们就是你身边的简·爱——独立、反叛、矜持,有个性、有追求、有尊严。在病床上他不是没有感受到从魏蓝身上发射出来的爱的气息,他很想告诉她,我们不在一个通讯频道上。追求他的女子何其多,但他有自己的频道,尽管频道那一头,已然是一场错误。

他看见在舞场中旋转的蔺珮瑶,那流波一样的眸子总是望向他这边。这个女人在别人怀里,但她时时在暗示你,她是属于你的。一堆干柴下面埋有火种,时间的流逝、风雨的吹打、尘世的掩埋都没有让它熄灭,谁还能阻止它的燃烧?日本飞机在天空中用死亡编织的火网,你要去撕破它,只能以命相拼。人间男女感情纠缠的情欲之网,刘云翔尚不知道该如何去挣脱它,只能相信:活着,爱就不会死;死了,爱还存在。

席终人散时,邓子儒送给女宾们一人五斤白糖,男宾每人两条香烟。大家尽兴而归,人人争说邓老弟豪爽大方。名流们也要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尤其在生活清苦的战时首都,白糖也要凭票才买得到,一个人一月才一斤。白羿说她做梦都想喝糖开水,政府配给的平价米吃得嘴里成天都是苦的。邓先生,你戏的女主角我来演,你按月供白糖就好了。邓子儒激动得连连拱手致谢,太好了、太好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今后随时差人送到白小姐府上便是了。然后他快步走到衣帽间,找出白羿的薄呢外套,殷勤地为她披上。在光彩夺目的白羿面前,邓子儒就像个卑微的门童。

刘云翔这时发现,蔺珮瑶的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内容。但她很快转过来脸来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哀戚之色,好像在说,看看吧,我就嫁了个这样的男人。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