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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三幕 感时花溅泪(第十三节 咫尺天涯 1)

发布日期:2020-05-09 12:0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一九四○年的秋天,邓子儒和蔺珮瑶在歌乐山的中央医院见到刘云翔时,他的头上还裹满纱布、腿上还上着夹板,这还是他们请求了三次才被准允的会面。并不是军方不让见,而是刘云翔自己。谁愿意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接受别人的怜悯呢?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烈士,刘云翔一直认为自己在蔺珮瑶面前只有这两种角色。一个女人不能爱了,你只能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她,但残酷的现实却让刘云翔展示出最狼狈的一面。

邓子儒夫妇带来了鲜花、罐头等一大堆慰劳品。邓子儒说:“你仍然是我们的英雄,这次虽然没有把日本飞机打下来,下次再上天把他龟儿子些揍下来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我听军令部的一个朋友说,那天的空战日本好像出动了最新式的飞机,我们的飞行员已经够勇敢的了,人家飞机好,飞得又高又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的战争不是光靠勇气就可以取胜的了,连拿破仑都说过,上帝站在物质力量强大的一方……”

“哎呀,你少说两句吧。”蔺珮瑶打断了丈夫的话,她进病房后,恨不得一头扑进刘云翔的怀里。这几天她真是心如刀绞,你的恋人打仗负伤了,你却不能去病床前喂一口饭、递一杯水,不能宽慰他、温暖他。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事情了。她看他的目光是疼爱的、怜惜的、温情的,而他偶尔看她几眼,目光里却尽是羞愧和忧伤,像一个没有完成老师作业的大孩子。

“腿伤没有事吧?”蔺珮瑶坐在病床边,大胆地握住了刘云翔的手。

刘云翔不自然地缩回来了,阴郁地说:“连医生都不确定我还能不能飞,要看恢复情况。”

“不能飞,就太好了!”蔺珮瑶失声叫了起来。

“你在说啥子哦?”邓子儒不解地问,刘云翔也用懊恼的眼光看着她。

“你就不用去冒险了,每次上天作战,人家多为你担心啊。”

“妇人之见。”邓子儒说。

“我不要你担心。”刘云翔生硬地说。

邓子儒此刻作出了一个将要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他说:“云翔老弟,你先在医院安心疗伤,等出院后,就来我家休养一段时间吧。珮瑶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好照顾你。我呢,嘿嘿,也不是没有私心,我要为你写的话剧刚开了一个头,可我一点都不熟悉你们飞行员的生活,你们的身世是咋个样的,你们如何上天打仗,又有怎样的情感世界,哈哈,你们会爱什么样的女人呢?还有,你们平常如何吃饭睡觉、打牌喝酒,我都要请你一一告诉我。你住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就有时间慢慢摆了。”

“真是太好了!”蔺珮瑶又激动得击掌欢呼,把病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邓子儒不太明白今天妻子为什么总是一惊一乍的,但妻子的赞同让他感到欣慰。

刘云翔当然也为这个提议感到高兴,他不愿意待在医院里,更不愿意在出院后去荣军疗养院。但他又有几丝隐约的担忧、害怕,有些幸福当它降临时,人总怕自己不配,总担心它是一个即将破碎的梦。他只是忧伤地说:“败军之将,有什么值得写的呢?”

一个月以后,雾季来临,重庆的天空平静下来了。刘云翔头上的伤好得很快,断了的三根肋骨也愈合了,腿伤还需要一段时间,他的左腿胫骨折断,膝关节髌骨粉碎性骨折。医生给出的结论不是很乐观:先休养半年到一年再说。

刘云翔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除了蔺珮瑶以外,魏蓝也经常来探望。先她是和蔺珮瑶一起来,然后就是自己几乎天天往医院跑了。魏蓝上班的书店在市区,但她不惜搭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沙坪坝,走路上歌乐山。他们是东北老乡,自然有许多关于家乡的话题。有时蔺珮瑶在场,会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们用东北话唠嗑,用乡情掩饰躲躲闪闪的暧昧——这是蔺珮瑶极不情愿又万般无奈地看到的场景,像亲姐妹在一刀一刀地割自己的心。他们难道会相爱吗?有谁可以阻止他们相爱吗?魏蓝不是一个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的人吗?这样的人也需要小布尔乔亚式的爱情?蔺珮瑶不知道答案。女人天生具有对爱的敏锐直觉,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话,一个身体动作,她就知道谁和谁心中有爱了。如果这份爱和自己有关,她在空气中都能嗅到爱的味道。比如像魏蓝,每次来探望刘云翔时的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旗袍越收越紧,她甚至还学会了描眉、抹口红!而她过去是个多么不会收拾打扮的人啊。蔺珮瑶以极其复杂的心情看着两人的话越说越热乎,心越走越近。她的内心里慢慢泛起人类最古老的妒恨,她甚至想,如果他们再走近一步时,就告诉刘云翔:魏蓝是个共产党。

不过,不论别人是哪个党派,蔺珮瑶都不会出卖朋友——就像她在军统的审讯室里为魏蓝乘火,但她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爱。可刘云翔还是自己的爱吗?

是。也不是了。

这世上的情事就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抽刀断水水更流。不是没有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而是曾经的沧海仍在风起云涌、潮起潮落,过往的巫山依旧雄踞心间、乱云飞渡。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们一同从医院出来。这些日子,她们总会在刘云翔的病房里不期而遇,然后一起待到医生下逐客令。姐妹俩既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有一种小心的提防。分手时蔺珮瑶忽然说:“真冷,我送你进城,我们去湖北人开的‘四象村’吃饭吧。”

魏蓝看着阴暗的路灯下雨兮兮的街道,稀稀落落的行人,说:“谢谢了。七点还有趟末班车,我回书店还有事。”

蔺珮瑶已经察觉到魏蓝总在回避她,从躲开她询问的目光,到避免与她单独相处,更不会把神秘刺激的事情交给她去做了。“对了,蓝姐,我正要跟你说书店的事情呢。我们家邓先生有个好的想法,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说。”

这可是个大事,魏蓝提及此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蔺珮瑶那边都没有回音。生活书店在今年的轰炸中又受到两次重创,同仁们仍在坚守,在废墟边搭个简易棚卖书。现在既然对方主动提及,魏蓝当然愿闻其详。尽管现在她是多么地忧伤。下午蔺珮瑶把一个橘子剥开来,一瓣一瓣地喂到刘云翔嘴里,刘云翔吃了一瓣就不好意思再吃了,她就轻轻拍着他的脸,说:“乖,要听话哈!”那份亲昵、轻佻让她妒火中烧。这些资产阶级的小姐,家里有个男人了,还在外面寻浪漫。

最终,魏蓝还是上了蔺珮瑶的车。两人在饭店坐下来后,蔺珮瑶说,我家邓先生认为,抗战时期坚持开书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民众需要觉醒,文化更需传承,陪都作为全国抗战的文化中心,不能没有书店。只是日机轰炸之下,书店炸了开,开了又炸,精神虽然可嘉,但损失谁也负担不起,我们得想个变通的办法。他认为,我们应该以店为中心,四处设点,在市中区、沙坪坝、南岸、江北、北碚、江津这些地方,尤其是大学区和文化人集中的地方,多设一些零售点。所谓点,就是一个简易棚下的书摊,白天卖书,晚上收起。日机来轰炸了,收起书摊躲进防空洞,日机走了再出来卖,不外乎是多一些投入、多雇些人而已。邓先生说如果你们认为这个办法行得通,那么他愿意入股来做这件事。

魏蓝一拍脑门,说:“哎呀,到处都在宣传跟日本人打游击战,卖书怎么就不能打游击呢?脑子真是不开窍。”

蔺珮瑶冷冷地说:“再聪明的人,都有脑壳起包的时候。”

“脑壳起包”这样的重庆方言,魏蓝已经听得懂了。过去的蔺珮瑶可不会跟蓝姐这样说话,总是蓝姐告诉瑶妹,你应该这样说、应该那样做;你说的不对,事情并不是你认为那样的;这个事情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要小心点,随时注意身边的人,等等。她把蔺珮瑶当妹妹,更把她当自己组织的外围成员。女人一结婚,就不一样了吗?魏蓝想。但她却没有想到,女人一旦陷入情事,更会不一样,甚至也包括她自己。

席间,她们谈近来各自的生活,谈轰炸中的种种人间惨剧,谈报纸上看到的战场局势,谈飞涨的物价,谈某本书的热销,谈政府最近加大力度打击走私,查禁有钱的男人们追捧的鸦片、洋烟、洋酒以及有钱的女人们亟须的奢侈品——法国化妆水、香港口红、美国蕾丝袜。就是不提刘云翔,既不谈他的伤情,更不谈有关他的爱情。魏蓝知道他们的初恋,蔺珮瑶也明了魏蓝的忧伤——一个正在单相思的人,脑门上总是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爱”字。在两人都无话可说、陷入尴尬时,魏蓝真正想说的是:妹妹,你要帮帮我,你和刘云翔有情无缘,请你成全我的爱吧。而蔺珮瑶想拉住对方的手,也说出自己掏心窝子的话:蓝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的心中并没有你。因为你不是他的初恋,他没有为你关进过猪笼。一个人没有为你愿意去死,你就赢不到他的心。

这对曾经肝胆相照的姐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呢?雨夜中,她们寂然分手,转身各自偷偷抹泪。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