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回来后,菊香贞子被刘云翔的气质深深吸引,蔺珮瑶爱情故事的主角终于穿越时间隧道,迈过岁月的迷雾悉数出场了。尽管她认为邓子儒也是很优秀的中国男人,但刘云翔身上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那种悲情气质,让这个日本女人有说不出来的怜惜和同情。战争结束后的经历,刘云翔也不愿意对菊香贞子多说一句。“抗战胜利后,我就解甲归田了。去北碚当了一名中学英语老师,直到退休。”这就是他对自己后半生的全部概括。“那么,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这才是菊香贞子最关心的问题。而她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战争中的幸存者,上帝让他活下来,同时也让他错过生命中的许多美好。”
菊香贞子从刘云翔的嘴里挖不出更多她所需要的故事,她只有再去找蔺珮瑶。不过,这次她来重庆的时间相当不凑巧,邓子儒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了,老太太每天都要跑一趟医院,像哄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看得菊香贞子既感动又大为疑惑。他们的儿女们就住在这个城市,但菊香贞子却没有见到一个后辈到医院。蔺珮瑶的解释是,他们工作忙。我现在还跑得动,不要影响他们。倒是那些原告团的团员和赵铁、钱嘉陵他们常来看望他们的团长。菊香贞子想:他们正在步日本后现代化的后尘,满头银发的老人,独自面对喧嚣的尘世。只是这样年岁的老人,在日本早就进养老院了。
菊香贞子年轻时做过记者,在NHK电视台工作过,跑遍了世界各地,连非洲那些动乱的国家和部落都去过了。“因此蔺妈妈不要以为我是个日本人,就吃不得苦。”这是她在蔺珮瑶的家里说的话。她几乎天天来蔺珮瑶家,陪她一起去买菜、做饭,到医院探视病人。
蔺珮瑶的家是一套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套间,坐落在南岸区一个混乱无序的小区里,各式轿车挤满了所有的通道,甚至连单元门口都会塞进一辆停泊的车辆,让人不得不侧身而进。这样的小区在建的时候,显然没有预料到中国会这么快就进入了汽车时代。菊香贞子总觉得中国和日本就像两个互相追赶的兄弟,她问蔺珮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蔺珮瑶想了想回答说,如果非要说是兄弟的话,是两个互相不服输的兄弟。
从蔺家一间房间的窗户可以远眺长江北岸渝中半岛上鳞次栉比的高楼,晚上看过去更是如同天国里的幻景。建筑风格各异的楼宇被人们用灯光勾勒出色彩迷幻的线条,壮观奢华,气势宏伟,极富现代都市气息。而转回头打量屋子里的电器、家具,看上去却都已过时,至少用了二十年以上,但收拾得整洁、规整。狭窄的阳台上还种了一排花和绿色植物,连墙上都吊了几盆盆栽植物,像个精心布局的微型空中花园。菊香贞子曾经问过蔺珮瑶,我听邓先生说过,对面半个城过去都是他们家的,现在你们却住到郊区来了,有没有感到某种不平衡呢?蔺珮瑶当时笑笑说:“我们这把年纪的老人家,怎么背得动半个城的重量。”
每当菊香贞子坐在蔺珮瑶家陈旧过时的沙发上时,面对客厅墙体上那些陈年水渍,她就想:需要多么豁达的心,才能承受这人生的沧桑巨变。繁华落尽,褪去铅华,这个昔日名媛、大家闺秀可否还有一丝惋惜、几分惆怅?
这天,蔺珮瑶在灶上熬稀饭,菊香贞子在一边洗菜。她忽然问:“蔺妈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当年婚礼的豪华景象。”
八十六岁的蔺珮瑶在狭窄的厨房里用一把勺搅着锅里的稀饭,心淡如水地说:“什么豪华啦热闹啦,都是一场游戏,游戏结束了就散了。我想不起来啦。噢,我倒想起婚礼上的一场意外。”
“意外?日本飞机又来轰炸了?”
“那倒不是。办婚礼的峨眉大饭店的大堂是欧式的,两边有弧形的长楼梯,按仪式新郎、新娘要各持一支红蜡烛,在大厅里的钢琴伴奏下,打扮得像小天使一样的花童牵着我长长的婚纱,我和邓子儒在伴郎、伴娘陪同下,各自从大堂两端的长楼梯上走下来,来到大堂中央后,再共同点燃一支巨大的鲜花簇拥着的红烛。但我的蜡烛走到一半时莫名其妙地熄灭了,当时大家都很尴尬,邓子儒的脸都白了,没有谁知道该如何弥补。我也僵在那里,倒不是被这意外吓蒙了,而是想:这是刘海的在天之灵吹灭了我的蜡烛,他的那双深邃温柔的大眼睛,正在天上看着我。这个想法让我幸福又晕眩,再也迈不出一步。嘉宾们都愣住了,婚礼司仪在大堂中央喊,蔺小姐,请往前。而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在众目睽睽中,我甚至想扔掉蜡烛转身逃走。这时邓子儒快步走下楼梯,来到我这一边,很优雅地跪下,用他手里的蜡烛把我的点燃,然后用另一只手牵起我的手,温存地说,珮瑶,来,我们一起去把大蜡烛点燃。那一刻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觉得这个男人是个很宽厚的人。唉,走吧,我们该去医院送饭了。”
半个世纪前的豪华婚礼,现在已然熬煮成一锅炖在灶上的稀饭。该喝这稀饭的人,是幸运的,也有许多的不幸。
菊香贞子这次来重庆最吃惊的是邓子儒衰老的速度就像长江三峡的流水,一眨眼,生命之舟已过了万重大山,精气神儿仿佛都被雨打风吹去了。这个老人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似乎都萎缩了一圈。菊香贞子几天前去看望他时,他曾握住她的手说:“贞子小姐,我怕是看不到我们的官司胜诉的那一天了,但我相信我们的人不会放弃。”那一刻菊香贞子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既有一眼看透一个人一生命运的悲怆,又有身为一个日本人的深刻负疚。
她们出门前,菊香贞子说,我们坐出租车去吧。蔺珮瑶却坚持要坐公共汽车,说不必那么浪费啦,我们老人坐公交车是免费的,只是你要出一块钱。我天天坐,方便得很。
在公交车站,她们遇到了穿一身运动衣的刘云翔,一副刚晨练回来的样子。他好像已经等了许久。互相打过招呼后,刘云翔接过蔺珮瑶手里的保温桶,搀扶着她上车。
菊香贞子问:“刘先生也去医院看邓先生?”
刘云翔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来送送她。”
蔺珮瑶脸上荡漾出少女才有的羞涩,“这个老刘就是犟得很,不听招呼,自己的腿都不利索,还天天来接送,我又不是小孩子。”
刘云翔低声说:“你视力不好嘛,要听话哈。”
在菊香贞子眼里,这是少男少女才会有的那种站台接送、卿卿我我的情调。这一对银发飘拂的老情人,要走过多少岁月,经历多少故事,才能达到今天这种心如止水、相敬如宾、守望相助的境界?
到了医院,刘云翔却不上楼,他说他已经探望过那个老哥子了,去多了给人添麻烦,他就在医院的院子里等。菊香贞子忙说,我留下来陪刘先生吧。蔺珮瑶也不多说什么,接过保温桶就进住院部去了。
邓子儒和刘云翔这两个堪称优秀的中国男人,菊香贞子更欣赏刘云翔。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云翔,尽管在受到唐老三骚扰后,她一度对中国人没有了好感。但日本女人的隐忍、温和让她有机会接触到方方面面的中国和形形色色的中国人。在她生活的圈子里,中国以及中国人,不是值得同情的,就是需要提防的。但不论是思想左翼还是右翼的日本人,面对中国人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文化优越感。是因为他们曾经很落后,还是因为他们曾经被日本征服过?菊香贞子难以分辨清。她是在和蔺珮瑶交往后,被她的身世和魅力强烈吸引,才不断到重庆来。她隐约感到,重庆大轰炸受害者们的人生故事,可以诠释战争的另一面——一个正在被这个社会日渐遗忘的一面。而有选择地故意遗忘,正是日本社会显得日益危险的前兆。
他们坐在一个小花园的葡萄架下,刘云翔说,我去买两瓶矿泉水吧。菊香贞子说,不用,我们随便聊一会儿。刘云翔说,昨天晚上我们已经聊得够多的了,在过去,我要是和一个日本人说这么多话,一定会被当成亲日的汉奸。
“在日本我还被看成亲华派呢。”菊香贞子笑着说,“刘先生,我听说你从原来居住的那个地方,北碚,是吧?搬到南岸来了?”
刘云翔显得稍不自然,答道:“嗯,这个嘛……人老了,离主城区近一点,就医啥的,方便。”
“请恕我冒昧,是为了离蔺珮瑶女士更近一些吗?”
刘云翔回避了菊香贞子的眼光。“她……她做过白内障手术,最近眼底又黄斑病变,视力不好,血压又高……他们家老邓这几年参加原告团的活动,把身体搞垮了。我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抱团相助吧。我们的世界和现在这个世界不一样,没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不但是战争的幸存者,还是生活的落伍者、被淘汰者。我们就自己收拾清楚吧。”
“刘先生在重庆还有亲人吗?”
“没有。过去我是重庆的孤儿,现在我是重庆的孤老头。”
“哦,我很遗憾。刘先生,我还听说,战争时期邓先生还专门为你写了一部话剧,就是李莉莎女士在东京地方法庭的指控中提到的那出话剧。在我看来,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照理说你和邓先生是情敌,但你们却相处得像兄弟一样。”当过记者的人,问话喜欢单刀直入。
刘云翔望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流,缓缓地说:“那是因为,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除了爱情,还要爱国家,更要救亡图存。共产党和国民党这对老冤家都走到一起共同抗日了,我们个人的那点恩怨,不算什么。”
“那天在南山上,你说重庆抵御空袭的力量中还有话剧。我真难以理解。要什么样的民族性格,才能在大轰炸下,能坦然走进剧场?这和重庆人乐观的天性有关吗?”
“不。和我们有太多的苦难需要呐喊、需要宣泄有关。”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