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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二幕 城春草木深(第十节 山城之灯 2)

发布日期:2020-05-03 16:5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邓子儒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黄中带黑的日记本,举在手上,就像举起一段沉重的岁月。

但塚木敏义对邓子儒的日记并不感兴趣,他颇为自信地说:“据我所知,贵国的新生活运动开初是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先生发起并领导的,一直具有浓郁的官方色彩。那么这次龙舟赛就是由官方组织的啰?”

“没错。当时的政府就是想借助龙舟赛鼓舞民众士气,强身健体,团结抗战。”邓子儒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是邓先生,如果一个政府在战争状态下,把自己的民众无辜地置于轰炸之中,它有没有责任呢?”

“反对!”梅泽一郎再次提高了声音,“被告这是混淆了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责任关系。”

“反对有效。”吉田法官说。

“你这是强盗逻辑。强盗闯进了家门,难道还反怪人家的门没有关好?”邓子儒也愤然追问。

塚木敏义感觉到了邓子儒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便又转向了唐老三。“请问原告,一条龙舟上有多少人?”

“三十几个吧。”

“三十几?三十一人还是三十九人?”

唐老三想了想,说:“恁个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啷个记得清?可能是三十多个吧。应该是三十五六个左右。”

塚木如炬的目光盯着唐老三,问:“应该是?可能是?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问题。我再问原告,刚才你在陈述中说两条龙舟被炸翻了,人都落在了江里,还被日本军的飞机用机枪打坏了一条龙舟,那么,那天的轰炸中有多少中国人死亡,又有多少中国人受伤?”

梅泽一郎喊:“反对!”

“反对无效,原告必须回答问题。”

“我……我后来听说大卡车拉走了两车尸体。”唐老三被庭上有些火药味的交锋吓蒙了。

“听说?两车尸体?每辆车装了多少尸体呢?”

“反对!”梅泽一郎不等法官发话就急速地说,“法官阁下,鉴于原告当时已经受伤昏迷,被告这些提问是毫无道理的。”

“反对……无效。”吉田法官停顿了片刻才说,“原告方最好能提供具体的死伤人数。”

塚木继续说:“法官阁下,原告指控旧日本军的飞机在端午节那天滥杀无辜,但却无法提供具体的死伤人数。就像他们指控南京事件中旧日本军杀害了三十万中国人一样。三十万人是一个多么庞大模糊的数字。这三十万人的姓名、职业、年龄、社会关系、被杀经过、时间、地点等都混沌不清,我们如何认可?”

“连南京大屠杀你们都要否认,这世界上就没有公理可言了。”证人席上的邓子儒愤怒地一摔手上的材料。

唐老三也禁不住冒了一句重庆话:“狗日的龟儿子些打横爬哦,还来这里打个锤子的官司。”

法庭里一阵骚动,吉田法官不得不高喊:“请保持肃静!”

梅泽一郎说:“我反对。南京事件与本案无关。”

“反对有效。被告不能用与本案无关的事件类比,提问须事涉本案。”

这时被告辩护律师松本茂站了出来。“原告,你刚才在陈述中说,在划龙舟时看到了日本飞机上的太阳旗徽,是这样的吗?”

唐老三有点冒火,就像跟人吵架一样高声武气说:“看得清清楚楚。好多人都看见了,还看到了飞机驾驶员,他们戴着眼镜,还有人说看见那些开飞机来炸我们的日本人在笑哩。”

松本茂不经意地笑了。“法官阁下,我查阅了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海军省编制的《日本帝国海军航空史·战史篇》,里面有关‘重庆作战’一节中说,重庆军地面防空高射炮的射程在一千五百米至两千米之间,而重庆国民政府空军的伊-15和伊-16苏式飞机由于受其吸氧装置限制,最高只能飞到五千米。因此旧日本帝国海军航空队的作战条例规定,在重庆轰炸作战时,应保持在六千五百米高度投弹。原告,你能看到六千五百米高空上的人在笑吗?回答我!你并没有看到过飞机上的太阳旗徽,更没有看到飞行员,是不是?你在撒谎,是不是?”

唐老三在松本茂一声高过一声的追问下怔住了,喃喃说:“他们……他们有时候真的飞得很低,日本膏药旗看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法官阁下,原告的证词许多地方都是不严谨的,缺乏具体可信的数据,这让我方不能不怀疑原告陈述的真实性。我的问话完了。”

吉田法官这时转向原告方,问道:“原告方还有什么问题吗?”

梅泽一郎和邓子儒以及本方律师团的人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从证据中抽出一本书和一叠复印件说:“法官阁下,我这里有中方证人邓子儒于二○○一年出版的一部个人回忆录,书名叫《少年弟子江湖艺》,因为邓先生当年是重庆有身份、有地位的一名绅士,也是那次龙舟赛的组织者之一,书里第三章就记录了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端午节重庆龙舟赛的筹备、比赛、日机轰炸情况以及善后处理的全部过程。我这里还有同年六月十一日、十二日重庆国民政府的《中央日报》、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对这次龙舟赛遭到旧日本军飞机轰炸的报道复印件。此外,我们刚刚取得了旧日本军老兵川崎正雄的证词,他参加了昭和十五年对重庆端午节的轰炸,是海军航空队的通讯兵兼射击手。他的证言可以告诉我们,当年旧日本军的飞机在重庆的上空到底飞得有多低,对这次龙舟赛的轰炸究竟有多么地残暴!”

这次庭审我方证言、证据无可辩驳,大胜而归,对方最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法庭。恁个清楚的事情,让他龟儿子的赔钱,他敢不赔我们哦?唐老三回来后逢人就讲,把自己当成了跨海征战日本的英雄。好提劲哦,电视台的人随时斗(都)跟到你拍,除非你睡觉和上厕所。老子们在法庭上骂那些龟儿子,他们屁斗不敢多放一个。在东京的大街上游行,警察还给我们开路,提劲惨,高兴惨。从未见过大世面的唐老三感觉自己也成了个大人物,唾沫横飞地向人们讲述这些在日本“好提劲”的事情。这个老人家,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关注,以至于连荷尔蒙也膨胀起来了。

大家分手后,钱嘉陵和赵铁坐同一条轻轨线。在轻轨站,钱嘉陵忽然说:“老子要去捶唐老三这个老龟儿子一顿。”他晚饭时喝了些酒,酒劲现在还没有消。

赵铁拉住了他,说:“你还嫌不够乱嗦?胡子眉毛都白了的老人家,你咋个捶得下去哦。”

但钱嘉陵怒气难消,执意要去。他说:“老子们为了原告团,连婚都离了,这些老家伙们咋个还不争点气!”

钱嘉陵没有夸张。那个大轰炸图片展做亏本后,他又一头扎进民间对日索赔的事务中来了,老婆还指望他挣钱养家呢。但钱嘉陵是那种用执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的人,两口子终于还是吵吵闹闹地离了婚。原告团的官司打胜了,钱嘉陵才能证明自己还是有点能耐的人,不然他的儿子都会瞧不起他。

赵铁怕他真惹出事来,同时也想去找唐老三核实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便说:“好吧,要打我们两个一起去打。”

两人到了养老院,一进门就听见棋牌室那边传来唐老三大声武气的喊叫声。钱嘉陵说:“这个老杂种,这么晚还那么干精火旺的。”

他们把唐老三叫回他的房间,那是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床,一个柜子,两张木椅,一方小桌。这个老人孤苦一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刚才在轻轨上赵铁反复劝导钱嘉陵,连人要有悲悯情怀这样的话都说了,但一个大学教授跟钱嘉陵这种在社会上闯荡的人,情怀自是不一样。最后他只得说,你实在要捶唐老三的话,就先擂我一拳。钱嘉陵只得恨恨地看着他,无话可说。

唐老三看上去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的目光始终是刚硬的,或者说凶巴巴的。这样的老人命硬,脾气也硬,输了一辈子,但又从不服输。这次去日本上诉,是梅泽一郎给他出的机票钱,联谊会请他来开会商量办签证等方面的事情,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两百多元的出租车票,要钱嘉陵给他报销。钱嘉陵说重庆是北京唛?你打的是奔驰还是宝马哦?唐老三抓起一个茶杯就砸向了钱嘉陵,说老子们的飞机票都有人出,你还不给老子出这点出租车票钱嗦?

赵铁尽量用询问证人的口吻轻言细语地问唐老三那天在菊香贞子家的情况,唐老三唾沫星子横飞地说:“那个日本婆娘家好干净哦,脱了鞋子光着脚踩地板上,日怪得很,还一踩一个爪爪印。搞得人家不断跪起擦地板。”

“菊香小姐对我们原告团的人好不好?”赵铁又问。

“好,好,嘿好嘿好。没有人家帮忙,我们切东京那样的大地方,路都找不到。人家那个热情,不摆了。她给你端杯茶来,老是弯腰点头,还给你跪起,让你喝茶,嘴巴里嗨、嗨、嗨的,那身上的味道又好闻,皮肤又光滑……哦哟,老子们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骚味。”

赵铁和钱嘉陵皱起了眉头,钱嘉陵把拳头攥紧了。赵铁忙悄悄地压住了他的手。

“那天你生病了?”赵铁问。

“是噻,早上一起来头就昏昏的,勒(那)个勒(那)个,血压上去了个嘛,不然老子们就去大街上游行了。”

“菊香贞子给你吃了药后,头还昏吗?”

“不昏了。别个日本的药来得好快,不像我们的降压药,吃你妈屁一大堆,屁事不管用。”

“唐老三,你头不昏了,手有没有摸错地方呢?”钱嘉陵实在忍受不了啦,气汹汹地问。

“啥子?”唐老三显然有些虚火了。

钱嘉陵大喝一声:“你龟儿是丁丁猫儿(蜻蜓)变的哇,除了眼睛没得脸,硬是不要脸。你以为我们不晓得嗦?警察都要来抓你龟儿子了,你这国际玩笑开大了!”

唐老三真被吓着了,从床沿上滑到了地上蹲着,像阿Q一样。“老子们……只是摸了她一下嘛。那个日本婆娘……骚得很。”

赵铁也忍不住了,喝道:“唐老三,你败坏了我们原告团的名声,你晓得不晓得?你骚扰女性,是犯法,你晓得不晓得?要是人家告你的话,你怕是要蹲日本的监狱了。你还晓得羞耻不?”

“他们搞了那么多中国女人,我摸一下也是抗日嘛。”唐老三嘟哝道,干脆打横爬耍赖了。

钱嘉陵冲过去就把他拎起来,按在了床上,挥拳就要打,赵铁忙上前拦住他。“不要动手!钱嘉陵,你疯了嗦?”

钱嘉陵被拖到一边,还气咻咻地说:“真不该让你个老杂种去日本,丢人现眼的龟儿子。不是看你年纪大,老子们早就想捶你一顿了。”

唐老三斜靠在床上,忽然就老泪纵横起来,他抹了把苍老的泪。“我……我唐老三,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对我恁个好过,连女人都没有摸过……只摸了一哈,就……犯法了嗦……”

他哭得伤伤心心,无助而凄切,仅有的一只手既要揩眼泪又要揩鼻涕,还要去拿床头柜上的茶缸,在他喝水时,眼泪、鼻涕毫无遮拦地滴落在茶缸里。两个年轻人望着老人另外那只空空的袖管,顿时就无话可说了。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