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轰炸真让人难忘。不是因为我们取得了巨大的战果,而是中国人对我们的蔑视。九六式轰炸机群俯冲下去时,扬子江两岸的人群几乎没有慌乱或溃散,江面上也没有一条龙舟减速,连稍做避让的动作都没有。仿佛一场精彩的比赛没有结束,运动员不下场,观众也不愿意回家一样。参赛的龙舟队形一点都没有乱,从瞄准镜上看下去,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笔直地划过江面,划过一条洗练的中国丝绸。龙舟的航迹和轰炸航线几乎一致,因此我们几乎不需调整航向。炸弹投下了,呼啸着坠落。片山少尉每推动一下投弹杆,都会欢快地大喊一声:“去啊!我的小心肝。”乞巧节(即中国的七夕节,这是中国牛郎和织女的传说与日本古老习俗的融合。日本的七夕节始于圣武天皇天平六年。这一天人们把写有诗歌、心愿的色纸系在竹竿上,并相信许下的愿将会得以实现)心愿达成啊!我们从一千多米的高空回望,只看见炸弹落在江面,水柱一根一根地在龙舟间升起,似乎有两条龙舟翻了,人头在江中漂浮。但令人惊异的是其余的龙舟竟然没有乱了航迹,仍然笔直向前,仍然在江面上划着优美的直线。“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哟西,我们再来一次。”横山队长命令道。九六式中型轰炸机群兜了一圈,又重新折回到攻击航线。
这次我们是从舟头方向迎面扑下去,我在耳机里听到横山队长命令道:“高度下降到五百米,航向二十,用机枪杀死他们。”我看见横山队长的飞机翅膀一倾斜就降下去了,我的飞机也紧随其后。横山队长的飞机首先开火,狂暴的机枪子弹暴风骤雨般扫射下去,将一只龙舟从舟头打到舟尾,人肉横飞,木屑飞舞,真是“剑圣”千叶周作(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末期的武士,因其剑术高超而闻名于世)“砍肉又断骨”的好“刀法”。
但是横山队长的飞机很快就被一架重庆军的伊-16飞机咬尾了,它什么时候冲过来的,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横山队长将机头拉起来,然后又做急速的S形飞行,可那架伊-16紧紧地咬住他,并且猛烈地开火。我在自己的飞机上都感受得到那阵弹雨像一条龙喷出的烈火,横山队长的飞机还没有飞到最高点就凌空爆炸了。日本海军航空队的“东方武士”像一朵盛开的樱花,瞬间就凋谢在重庆的上空。我还记得在这次出征前,横山队长刚接到家信,他们家门口端午节时挂出的鲤鱼幡旗已经有两条了(日本人也过端午节,他们把端午节称作“端午の節句”,在节日名称上还保留着中国文化影响的痕迹。只是明治维新后,他们把原来的农历端午节改在公历的五月五日,其习俗除了学中国吃粽子、挂菖蒲以外,还在家门口挂出绸布或纸糊的鲤鱼幡旗,家中有几个男孩就挂几面鲤鱼幡旗。每年到了端午节,有儿子的人家都要在家中布置好“五月人形”(ごがつにんぎょう),既可能是显现尚武精神的偶人,也可能是家族中值得骄傲的武士),就该供奉他自己的偶像啦!
“横山队长……”耳机里传来一阵悲愤的噪声。我听到正驾驶水井上尉暴怒地喊叫:“我们下去收拾这些支那猪!”
我的飞机呼啸着俯冲下去了,像一条从山坡上冲下去的红了眼的公牛。我调整了机枪,紧紧盯住了最前面的龙舟。它的航迹多么优美啊,像一条悄然在水面上滑行的小龙——世界上如果真有龙这样的动物,我想今天看见的就是了,它是超越了生命和死亡的东西,是有神性的“动物”,我甚至看见了桨手们翻起的水花,看见了他们壮实的臂膀,看见了他们脸上的汗珠,还看见了他们眼睛里以死相搏的决绝和坚毅……
他们似乎连向天上的死神张望一下的工夫都没有啊。
“喂,川崎,你这混蛋在干什么?射击!射击!”
我听到水井上尉的嘶喊。但我把机枪抬向了天空,仿佛在寻找重庆军的飞机。水井上尉几乎是在咆哮了,因为激动嗓音变得粗野而尖锐,仿佛有一支剑封在了他的喉咙处。我的眼睛有些湿润,索性把耳机摘了下来,不再听水井上尉的狂喊。
这些不知道屈原的家伙,真是粗鄙呀!我现在还能羞愧地承认,那天手指按在二十厘米旋转机枪的按钮上,的确想到了中国诗人屈原。“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我在读小学时就听我爷爷说,屈原就是吟诵着这样优美的诗句投江的啊。一个诗人,死得比一个武士还要凄美壮丽,难道我们不应该在他的忌日稍微放尊敬一点吗?不过,我落地后受到了水井上尉的严厉申斥,还加左右两个耳光。水井上尉说,难道你忘了吗?支那人的士气,正是我们的作战目标。轰炸重庆,不仅仅为了消灭他们更多的人,更是为了征服他们的士气。在我们的轰炸扫射下,他们还在扬子江里划船戏水,这难道不是对帝国海军航空队的羞辱吗?
你在课堂上扬手打了老师一个耳光,谁受到的羞辱更大呢?水井上尉打我的耳光,反倒让我好受一点。尽管我为此被关了三天禁闭,还差点被调离航空队,只是后来人手紧张,我才重新上阵。不过越到后来我越发现,重庆城永远不可能被炸沉在扬子江里,“江之半岛”上的那些房子,分明被炸毁了,但你再次去轰炸时,它竟然奇迹般地又立起来了。而且这座城市还越炸越大,尤其是等到第二年雾季结束以后我们再回去,就会发现机翼下面好像是一座崭新的城市。有一次在重庆的上空我忽然产生了可怕的幻觉,重庆半岛不再是一片破败不堪的树叶,而是一条正在吸水的龙啊!扬子江和嘉陵江环抱着它,哺育着它,它的生命力就像那两条大江的水量一样旺盛。记得我们的司令官有一次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他说重庆的谍报人员发回来的报告称,重庆的公共汽车在轰炸后十分钟就恢复了运行。你们的炸弹都扔到扬子江中去了吗?唉,人们重建家园的速度,总是快于世界上任何毁灭的力量。帝国海军航空队可以炸毁重庆的一幢幢建筑,烧光一条条街道,把机翼之下的城市像蹂躏一只紧拽在手里的温顺兔子一样反反复复“收拾”(投弹兵片山君说就像他在慰安所里“收拾”身下“女子挺身队”的高丽慰安妇),把弹雨之下蚂蚁一般四散逃亡的中国人炸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但我们永远征服不了中国人的士气。这种士气是一个诗的国度才拥有的骄傲,这样的国家能够在帝国海军航空队无差别的“细密暴击”下照常举办纪念一个诗人的龙舟赛,这与其说是一种士气,不如说是他的国民的诗意。成吨成吨的炸弹、燃烧弹也炸不毁、烧不尽人们骨子里的诗意。谁能毁灭人们骨子里的诗意啊?就像世界上的任何力量也不能毁灭一个人心中刻骨铭心的爱,就像我们的战争虽然失败了,但我们还有武士气节,还有诗意。我至今还记得我的母亲在供奉“五月人形”时唱的武士歌谣:“此身时去时还,跨清风渡丽水,唯明月仍在天。莫论胜败功绩,人情皆一时,只看山寒海水清。”
到我晚年以后,每当端午节,我的儿子们、孙子们在家门口兴高采烈地挂鲤鱼幡旗时,我就会想起那年端午节扬子江上空的轰炸。唉,要是你在挂鲤鱼幡旗时,别人来轰炸你的家,你该如何想?
旧闻录(之二)
按照山口司令官最初的决定,六月中旬以后攻击队出动全部兵力集中攻击重庆,每次航空侦察拍下的重庆照片都有变化,重庆已经变成惨不忍睹的废墟,我们每天把五十吨乃至一百余吨的炸弹投向居民集中的地方,市街成为一片瓦砾和残垣断壁。军官们将连续轰炸称为“重庆定期”……
——《中攻·海军中型攻击机》,岩谷二三男,原书房,一九七六年版
(中央社讯)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及职员汪兴楷,学生陈思枢、王茂泉、王又柄、朱锡华、刘晚成等,二十七日中午被炸惨死。孙氏,江苏南江人,年三十九岁,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华盛顿大学学士。归国后,历任复旦大学法学院院长、教务长,暨南大学商学院院长、中山大学教授等职。驰名出版界之《文摘》半月刊,系孙氏一手创办,数年风行海内(外)。孙氏遗妻及子女四人。其遗骸二十八日大殓,于(右任)院长、孔(祥熙)副院长皆派员前往致祭慰唁。
——《中央日报》一九四○年五月三十日
(中央社讯)本月六日,寇机袭渝,被我神勇空军击落多架,惨遭败北。昨(十)日复集合残余一百二十六架,分批西窜,图扰我端阳佳节,借施报复。午后一时许,我空军适时升空,分头迎击,在璧山附近上空,与敌机三十六架遭遇,当即以猛虎攫羊的姿态,突入敌阵,枪声起处,敌机两架随之起火,黑烟飘渺,随风坠落于璧山狮子岭,其余敌机四散奔逃,窜入云中……下午三时许,敌机四十六架闯进市区上空,适逢“新运总会”举办之龙舟赛在长江江面举行,百舸竞渡,万人观赛,残暴日机滥施暴行,轰炸扫射,令人发指。幸逢我空军四大队追击至此,以闪电之战术,穷追猛打,施暴日机急欲逃窜,被我神勇战机以最大速度,随影急追,日机在我猛烈弹雨中当空爆炸,着火焚毁。江岸观战之民众,无不拍手称快,振臂欢呼。其余日机,溃不成队,纷纷遁逃,我空军健儿,于胜利微笑中,优游转返,凯旋而归。
——《新民报》一九四○年六月十一日
(本报特写)市区热闹的场合,在昨天敌机的疯狂轰炸下形式上是被毁灭了,但这是物质上的牺牲,我们精神仍是焕发的,敌人如此的残暴,只有坚强我们民众抗敌决心。
章华大剧院在火焰中怒吼,国泰电影院只剩下了躯壳的一部分,储奇门外的平民住宅都躺在瓦砾中,那些门窗都睁大了眼睛,痛恨敌人的兽性。
武库街,(对)普通人说起来,那是一条文化之路,在敌弹狂炸中,书页飞舞,生活书店在火光熊熊中,救出了大批抗敌书籍。
(有些人)因为胆子比较大些,好多个人在打铁街,没有进防空洞,终于牺牲在敌弹下面。死者惨状:半个头没有了,一条腿飞掉了,整个身子去了半截,还有手臂都完了。这笔血债,我们是要向敌人清算的……木行街的电线上也在滴着无辜者的热血……
炸后重庆,在集中人力之下,各方面的秩序都完全恢复了。所遗留的仅是敌弹造成的废墟。那是叫:“重庆市民记住,这个血仇我们是要报复的。”
——《国民公报》一九四○年六月十三日
(本报山西某地二十三日专电)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副总司令彭德怀,以敌机连日狂炸战时首都重庆,害我无辜,顷特率全体将士电慰重庆全体同胞,并以连日大军出击平汉正太同蒲等路之大胜利,以回答敌之惨暴兽行,为被难同胞雪恨。原电文如下:
重庆新华日报转重庆市全体同胞公鉴:
据中央社电,敌机百七十余架。于二十日下午狂炸我重庆全市,投大量燃烧弹,市区大火,精华付之一炬,和平居民,死伤无数。闻讯之下,愤恨莫名,适于该日晚,我军为粉碎敌寇新的进攻,集中大军,开始向正太、平汉、同蒲等路,大举进攻,三日以来,平汉同蒲两路已不通车,正太路全线车站、桥梁、铁路、铁轨、水塔、电信、工厂、矿场等均经我彻底破坏,并占领天险之娘子关,敌之平津、保定、石家庄、太原、大名、新乡各地交通全被截断,并以现正进行之大战胜利,贡献于重庆全市被难同胞之前,以报复敌之惨暴兽行,而为被难同胞雪恨。谨电布达,诸维鉴照。
朱 德 彭德怀 梗午
——《新华日报》一九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