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太阳,毒辣!”
邓子儒刚坐进道奇车里,就听见司机吴小石的嘀咕。他抬眼望望车窗前明晃晃的天空,心里闪过一丝担忧。今天没有雾,日本飞机会不会来轰炸呢?这时他又听见公馆里传来一声呼唤,紧跟着奶妈曹二娘从大门台阶上迈着一双小脚,碎步来到车窗前,说:“先生,太太说,晚饭她也不回家吃了,下午去川盐银行的陈太太家打牌,晚上直接去‘中苏文化协会’那边和先生碰面。”
“又是牌局。”邓子儒隔着车窗说,“晓得了。告诉太太,晚上八点,不要迟到了,今晚会有很多大作家、大诗人要来。哦,对了,让她注意空袭。”一个月前的一次空袭,夫人蔺珮瑶和几个富家太太在白理洋行陆太太家的防空洞里打牌,结果一颗炸弹正好落在洞口,把几个富家太太封在了里面。好在防空洞里有水有吃的,还有通风设备。十多个防护团的青壮小伙子挖了一个晚上才把她们救出来。淞沪抗战前从上海逃难过来的陆太太事后说,日本小赤佬,女人家的牌局也来炸,真是上不了台面的。
现在阔太太们躲进防空洞里的牌桌也不安全了,足见已经不是天上的鸟屎落在人们头上那样的概率了。连蒋介石在南山的官邸都遭到了轰炸,战时首都已无论贵贱,都被覆盖在大轰炸死亡的阴影之下,就像司机吴小石抱怨这一大早就火辣辣的太阳。天空晴朗,意味着雾都少了一层庇护,如同大雨天中没有一把伞。全面抗战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了,虽然重庆人一个日本鬼子都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城市却被炸得满目疮痍、尸横遍野。那种感觉就像你被一个影子拳手——或者一个恶鬼——一次又一次地欺负痛殴,但你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不是你不敢打,而是你看得到对手却够不着。
这个端午节邓子儒会非常忙碌,下午两点在长江上的龙舟赛他既是组织者之一,又是棉纱帮“过江龙”龙舟队的老板。为了打造这支龙舟队,他从自己的两家棉纱厂和一家炼铁厂里抽出那些身强力壮的工人,加上重庆码头上本帮会里的青皮后生,组建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龙舟队。他为他们打造龙舟,置办行头,天天吃白米饭,隔天宰一头猪,还请来参加过往年龙舟赛的前辈做教练。邓子儒只有一句话:“端午那天,你们就是我邓某人的脸。”
不过,真正让邓子儒兴奋的还不是下午的龙舟赛,而是晚上由他襄助的一个文人雅聚,那将是会载入中国文学史的一次文学活动,看看都要来些什么人吧:于右任、郭沫若、老舍、张希曼、洪深、陈舍我、应云卫、马思聪、金山等名流巨擘,还有中国电影厂、中华剧艺社、怒吼剧团的大牌演员们。他们聚在一起,正是为了庆祝中国第一个“诗人节”的诞生。文坛的大师们认为,没有比在抗战期间将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定为“诗人节”更合适,也更有意义的了。
邓子儒那时并不知道这个端午节将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包括接下来的“诗人节”,一些人会在这战火连天中结为患难之交,一些人的情感历程将从此迈上一条坎坷艰辛的道路,一些人将在重庆这个战时文化中心闪亮登场,成为陪都名人,就像他最近倾心推崇的青年话剧演员白羿。
想到清纯可人、洋派十足的白羿,邓子儒心中便不由得泛起一丝烦恼。早上起床时,蔺珮瑶忽然跟他说,“诗人节”晚会她想担任司仪。邓子儒当时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你去凑什么热闹啊,司仪人选已经有了。蔺珮瑶也马上回应了一句,是那个白羿吧?邓子儒没有听出话外之音,便说,人家是北平戏专毕业的,主持这样的晚会有经验。蔺珮瑶声音一下大了起来,北平戏专毕业的就很洋派吗?不过是个戏子而已。我上教会小学时就在唱诗班唱歌了,还演过圣诞剧哩;高中时候也不是没演过话剧,当年你没来看过我的演出唛?现在又去捧别个了吧?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就会耍这个,恨不相逢未嫁时吧?唉,重庆妹子的嘴,嘉陵江的洪水。太太连珠炮般的发问让邓子儒想发火,但毕竟心里有些虚,只得连赔不是加解释。这女人一结婚,说话就没有温度了,只有火锅里的麻辣烫。最后双方勉强达成协议,由蔺珮瑶来担当司仪,白羿朗诵一首诗歌。但是蔺珮瑶的小姐脾气也上来了,本来答应陪邓子儒去看龙舟赛的,却赖在床上不起来。这些女人啊,抗战那么大个事情,她们也只当成争风吃醋出风头的舞台。
邓子儒上午要先去市中心督邮街的渝华公司总部处理业务,道奇轿车沿嘉陵江边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蛇行,路上都是疏散去乡间的民众,有钱的坐轿子,没钱的肩挑背扛。嘉陵江上往来穿梭的木帆船,片片风帆都百孔千疮,补丁摞补丁,没有一片是完整的。这景象看上去贫穷,但硬气;脆弱,却坚韧;破败,也有序。就像刚才邓子儒看见路边一个用手挪着前行的老人,虽然没有了双腿,但他仍然要去一个没有轰炸的地方,哪怕是靠乞讨也要活下去。司机吴小石猛按喇叭要老人让路,那时除去政府和军队,整个重庆的私人轿车不到两百辆,开小轿车的司机也有人上人的感觉。邓子儒喝了一声,让人家慢慢走!要是顺路,他真想搭他一程呢。
昨天日本飞机才来轰炸过,因为有雾,在市区上空乱扔了一通炸弹,据今天早上收音机里的新闻说昨日中国空军起飞了十五架战机迎战,但没有打下一架日本飞机,只说“击伤”数架日机,自己却损失了四架苏制伊-15战机,白市驿机场一架未及起飞的飞机也被击毁。当时还在盥洗间洗漱的邓子儒深叹了一口气,不经意间咽下一口涩涩的牙膏泡沫。他还听见卧室里的蔺珮瑶也高叫一声,他们怎么就不说有没有飞行员牺牲?是啊,那些飞行员可是国家的宝贝,连蒋夫人宋美龄都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在一次重庆市长吴国桢举办的聚会上,邓子儒和蔺珮瑶曾经见到过两个被请来作为嘉宾的空军飞行员,他们知书识礼、雄姿英发。这让蔺珮瑶兴奋了好几天,不断在他耳边说,他们好年轻、好英俊哦!重庆的天空就指望他们了。是的,他们都是民族精英、军中俊杰,可是我们的飞机不行啊,娘子。女人家就是只有头发长。
渝华公司是一幢临街的三层白色水泥汀小楼。一九三九年的“五四”大轰炸,日本飞机投下了重庆人还未见识过的铝镁合剂燃烧弹,那种炸弹一爆炸瞬间就烈焰冲天,释放出三千多度的高温,弹子锁都被烧成一团铁疙瘩,上下督邮街两边的那些木制房屋几乎被烧毁殆尽,渝华公司的小楼仅被炸缺一个角落。商界的朋友们都说渝华公司的地盘风水好,连日本人的炸弹也不敢落一颗,也难怪这些年人家的生意似乎一点也不受战争的影响。外人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其实自从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以来,邓家在城内的产业几乎损失了一半,更不用说那些死于轰炸的亲人。邓子儒接手渝华公司以来,经营方向已经在悄悄发生转变。邓子儒接连收购了两个棉纱厂,投资了一个炼铁厂,还入股了卢作孚的民生航运公司。他深知一个国家的战争机器要正常运转,需要强大的制造业和通畅的运输能力。他的行事风格与其父不同,过去那种依仗帮会势力占地盘经商的模式已经行不通了,现在山城的码头再大也不属于重庆,而是属于国民政府。就像你生产出来的布匹、生铁,都是政府亟须的军用采购品。你要是能够制造出一架比日本人的飞机飞得更快的轰炸机,也飞去日本轰炸东京,政府更是求之不得。当然现在我们还造不出飞机来,但可以买。买飞机要外汇,我们又外汇紧缺,幸好还可以用自己出产的宝贝去换,这个宝贝就是桐油。美国人需要桐油,我们需要美国人的飞机。
邓子儒现在就准备开一家桐油加工厂,今天他约请了中央大学的一个航空动力学教授,希望他来主持这家工厂。这个叫陈可循的大学教授书生气十足,三十多岁,面带菜色,穿着破旧的长衫,脚下的圆口布鞋都裂口了。更让邓子儒惊讶的是他竟然背了一个竹篾背篼,还不是那些去赶场的本地哥老倌背的圆形背篼,而是乡村大嫂背孩子的那种中间有一小方座位的方形娃儿篼。
邓子儒帮他把沉重的背篼放下来,问:“教授这是……”
“书。在生活书店淘的书。昨天听说武库街的书店被炸了,书的碎纸片都飞过嘉陵江飘到江北了。今天店家甩卖残存的书,我就多买了一些。”陈教授说。
“这些强盗,书店也要炸。陈教授快请坐,咖啡还是茶?”
“咖啡?”陈教授的惊讶不亚于邓子儒看见一个大学教授背个女人的背篼进城,“你这儿还有咖啡?”
邓子儒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个人对久违的某种物品的渴慕,便问:“先生是喝南洋的咖啡,还是美国的麦斯威尔?”
“噢,麦斯威尔?”陈可循扶了一下眼镜,不经意间咽了一口口水,“Good to the last drop!”(即“滴滴香浓,意犹未尽”。此话出自二战时美国总统罗斯福之口,后被该公司作为广告词)
“先生留美的?”
“嗯,和上月刚刚罹难的孙寒冰教授同在哈佛大学念的硕士,后来在加州大学教书。中央大学迁来重庆后,我就应聘来了。我和孙教授还是乘坐同一条船回来的,只是没想到啊……”
邓子儒顿生感动。这些人如果留在美国,是可以悠闲地喝着咖啡,不用考虑温饱,不用担心轰炸,专心做自己的学问的。孙寒冰教授的葬礼邓子儒也赶去北碚参加了,那一天他很悲伤。北碚是重庆的远郊,就因为有许多学校迁到那里,日本人的飞机就盯着这座风景秀丽的小城炸,仿佛一个强盗专门来打劫捣毁你心爱的书房。日本人之阴毒,远非一般打上门来的西方列强所能比肩。
佣人煮麦斯威尔咖啡时,邓子儒全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四川各地遍布桐子树,临近的云南、贵州也有很多。过去我们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宝贵,只是用来点灯、刷木头,哪晓得它现在是政府亟须用去交换抗战物资的宝贝呢?我有资金,陈教授有技术,本地又有这么好的资源,我们一起大干一场吧!
但陈可循对邓子儒许诺的优厚酬劳不屑一顾,言明自己只希望在大学教书,桐油的压制提炼程序他可以无偿提供,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他说自己在实验室就可以提炼一些纯桐油,邓子儒照这个标准去做便是,有困难他会随时给予指导。
“全民抗战嘛,邓先生崇尚实业救国,我遵循科学救国。我的那些学生,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重庆读书,我可不能轻易抛弃他们。他们将来是可以为国家造大飞机的。”陈教授说。
抗战前全中国有一百零八所大学,战争爆发后有五十二所迁来了四川,在重庆的就有十九所。那年月如果有人能够从空中作一次航拍,便可在国破山河在的大地上,看到一幅幅震撼又催泪的学子流亡图,从北向南,从东向西……
邓子儒想起在孙寒冰教授的葬礼上和一所大学的副校长谈起抗战的前途问题,他的悲观论调让邓子儒当夜难以入眠。“陈教授,我想请教一下,你认为我们的抗战有希望吗?”
陈教授沉吟良久,摘下眼镜来擦拭。“有一天,我们在实验室也讨论了这个问题,是从饿肚子谈起来的,因为一个教授才饿昏在讲台上。我们的大先生顾毓琇说了一句话:‘如果中国的知识分子认为抗战有望,则未必能胜;但如果知识分子认为抗战无胜利希望,则抗战必败。’老弟,我们是念过书的人,我们得挺住。”
这个道理邓子儒是明白的。所谓民心,乃由“士心”引导。“士心”就是一个读书人的家国情怀、报效国家之心,也就是读书人的“士气”。“士气”不倒,民心从之。“未必能胜”,但也一定要搏一把,总比束手就擒当亡国奴好。他让吴小石去扛了一袋大米送给陈可循。堂堂中央大学的教授用手抓了一把雪白的米,竟然就哽咽起来:“我都快忘记大米的颜色了。”
邓子儒叹了口气,吩咐吴小石道,再去库房扛一袋面粉来。你送教授回家,我自己去东水门。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