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棋王》 | 第二章 超级臭棋篓子

这是帆布厂家属院前面的一条马路，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在马路上摆摊下棋，从南到北，一个接一个。去晚了，还没有地方。来这里下棋的大都是帆布厂的工人，也有附近的居民，还有从大老远慕名而来的。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有人占了位置。还有比这更早的，昨天晚上，下棋下到路灯亮起来，被蚊子咬得实在撑不住了，不得不偃旗息鼓。临走时，还会用一块砖头先占上地方。后来的人一点儿不感到奇怪，约定俗成，有砖头摆在那里，就不要动。

来这里下棋的人多而且杂。下棋的方式也不一样，有默不吭声的，有吵吵嚷嚷的，还有不和谐的，骂骂咧咧的……时间一长，每个人身上都潜移默化发生了变化，无论说话，还是下棋，都是清一色的高分贝、大嗓门，尤其是赢了棋，发出那得意一时的“将军”之声，即使得了块奥运金牌，中了五百万也没有他们高兴。按理说，输了棋该蔫声细语，不声不响吧。嘿，你不知道，输了棋的嗓门比赢了棋的嗓门还大，火气还盛。“来来来，再来一盘”；“这一盘不算，重下”……输棋的脸色涨红，捋胳膊挽袖子，如同输了天输了地一样剜心割肉般地痛。后来，众人下棋发展到影响了周围居民的正常生活，有人给电视台打电话，呼吁媒体制止。电视台很重视，派来了记者，没想到这件事经电视台一播，不但没有制止，反倒越演越烈。有很多人是看了电视，一路打听而来的。看来，酒香不怕巷子深还是有道理的。

长年累月，这条马路上都有很多人下棋，被人戏称为“象棋马路”。

如果不了解的，突然有一天走到这条马路上，会吓一跳，或者怀疑走错了地方。只见马路上黑压压的一片，一个人堆挨着一个人堆，从南排到北，就像举行象棋大赛。之所以出现人堆，是来晚了，没了位置，只能观棋。观棋的人比棋子还多，把两个下棋的人团团围在中间。有句话说得好，观棋不语真君子。在这里这句话却是大打折扣，观棋的人唾沫星子横飞，嗓门震天响。意见不被采纳，气得咬牙切齿，瞪眼珠子、挥拳头的，甚至骂娘的都有。时间久了，难以分辨谁在下棋。

这条贯穿南北的马路上还有一个特殊的现象。象棋马路绝不亚于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上午，下棋的人在马路的右边；太阳一转到头顶，下棋的人清一色跑到马路的左边。原因很简单，马路两边有树荫，能挡住火辣辣的阳光。

“让了，让了……”一个中年人怀里抱着棋盘，一手拎着棋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让块地方，让块地方……”

遗憾的是，无论中年人怎么喊，都没有人理睬他。按理说，来这里都是喜欢下棋的，中年人一出现，大家理应让出一条路。大家连看都不看中年人一眼，还有的一听中年人破锣般的嗓门，干脆低下头，但他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来的是大毛子。大毛子是这条马路上的超级臭棋篓子，“超级臭棋篓子”的意思是喜欢下棋，可棋技不佳。棋技不佳，还喜欢下。用网络上的一个词形容——菜鸟。可“超级臭棋篓子”与“菜鸟”相比，还差着一大截呢，除棋技不佳外，棋风、棋德都差。大毛子下棋，嗓门大得出奇，恨不得让整条马路上的人都知道，有心脏病的非被吓犯了不可。

大毛子下十次棋得输十一次。输了棋应该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可他不这样看，输了棋嗓门依然大，抓住人家不让走。不让他赢上两盘三盘，就是钻进耗子窟窿里，也要掘地三尺把你挖出来。干什么？当然是让你陪着他下棋啊！后来，有人就明白了，大毛子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能有人陪着他下棋。可惜，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棋技却不长，烂得不可救药。一来二去，混了个名副其实的外号，也就没有人敢与他下棋了。

大毛子可不这样看，每天照来马路，每天都要杀个痛痛快快。很多时候他被人家杀得遍体鳞伤，元气大伤，但精神绝对可嘉，第二天按时按点出现在马路上，比上班还准时。

今天，大毛子来晚了，才没有人跟他下棋。不管他来晚来早，都没有人愿意跟他下棋。

大毛子一点儿没有难堪的意思，怀抱棋盘，手捧棋子，从南走到北，从南吆喝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眼前一亮，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大毛子对这里下棋的人了如指掌，只要是新面孔，一眼就能认出来。在这方面，大家不得不佩服大毛子的记忆力和眼力。

大毛子也不客气，一拉陌生人，直截了当：“下棋！”

陌生人嘴巴上有两撇精致的小胡子。小胡子打量了一眼大毛子。大毛子绝对热情，放下棋盘，开始排兵布阵，好像小胡子已经答应他了。小胡子笑了，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如此豪爽，像个江湖之人。

小胡子也不推让。大毛子双腿一盘，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捋起袖子开始厮杀。

来这里下棋的大都像大毛子一样，不讲究，因陋就简，有副象棋就行。

“跳马！”大毛子大吼一声，因很长时间没有下棋了，身子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折磨着他，不释放出来，他就要疯掉了。大毛子话到手到，“啪”，一枚棋子很响地落在棋盘上。大毛子用力太猛，震得棋子乱蹦。

小胡子一个劲儿地看大毛子，看了半天，最后确信：大毛子神经还算正常。

小胡子稍一迟疑，大毛子的急性子就上来了：“快走快走……有什么犹豫的！”小胡子的棋子还没有落稳，“啪”，与此同时，大毛子嗓门又亮开了：“飞象！”大毛子操之过急，还没等小胡子出招，声音又道：“出车！”

“哎，我还没有走呢！”小胡子赶紧声明。

“你下没下过棋啊？”大毛子给小胡子上课，“前三招还用犹豫吗？老套路，老规矩！”

只见大毛子两眼放光，死盯着棋盘，好像那不是棋盘，而是一块黄金。小胡子心里一动，早就听说这条马路上藏龙卧虎，莫非大毛子非同凡响？想到这里，小胡子加了万分小心。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大毛子是个武艺超群的侠客，小胡子是个畏首畏尾，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毛头小伙，在大毛子一番狂轰滥炸下破绽百出，丢兵弃城。大毛子越战越勇，十几个回合没到，大毛子发出摄人魂魄的一声吼：“将军！”惹得周边的人纷纷回头观看。“哈哈哈……”大毛子开怀大笑。

小胡子有些尴尬。

大毛子绝对热心肠，一边替小胡子摆棋子，一边安慰人家：“再来再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先来！”

小胡子手里举着棋子，轻易没有落下。

大毛子又沉不住气了：“哎，你这是下棋呢，还是做棋呢？”

小胡子手里的棋子还是没有落下去，大毛子急不可待：“跳马！”接下来，大毛子一阵急攻，“飞象”，“出车”，“攻卒”……弄得小胡子手忙脚乱，脚打后脑勺，一番折腾，才渐渐稳住阵脚。大毛子一边下棋，一边观察小胡子，小胡子确实不一般，首先他与这里的人显得格格不入，话特别少，更不张扬。另外，他每下一步棋，都特别谨慎，好像这一子下去，就决定了胜负。还有……大毛子一时看不出来，但总感觉小胡子不像这条马路上的人。

大毛子观察是观察，大嗓门却一声紧着一声。一声不响的小胡子就是棋技再高，从气势上也先输掉了。大毛子不仅嗓门大，而且出手利落，三下五除二，又把小胡子逼到绝境上了。

“将！”大毛子眉飞色舞，大手一划拉，棋子就乱了套，嘴上也不闲着，“过瘾，真过瘾，爽！”

小胡子白了大毛子一眼，他的败局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可大毛子这一搅和，注定成败局了。

说话间，大毛子摆好了第三盘棋。

大毛子下到第二招时，就感觉到他的优势没了。小胡子一改最初处处被动挨打的局面，主动进攻了，倒是弄得大毛子手忙脚乱，漏洞百出，顾此失彼。大毛子一没注意，小胡子的“车”已到了家门口了，“老将”岌岌可危。

“缓一步，缓一步……”大毛子一脸讨好。

大毛子虽然缓了一步，可“老将”还是危险。

“缓两步，缓两步。”大毛子生怕小胡子不明白，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小胡子面前晃来晃去。

大毛子缓两步棋也是个死。

大毛子又死皮赖脸地央求缓棋。

大毛子下一盘棋，缓棋的次数加起来比他的岁数还要多，这就是大毛子棋风。象棋马路上流传着一句话：大毛子不缓棋那就不是他大毛子。

即便如此，大毛子嗓门仍是高分贝，可分贝再高，却无法挽回败局，最后稀里糊涂地输了一局。

大毛子的棋技就像传说中程咬金的三板斧。三板斧确实厉害，确实唬人，不过，一旦熟悉大毛子的套路了，也就找到破敌之术了。三板斧也就成了纸老虎。

“再来！”大毛子把棋子摔得啪啪直响，大有解心头大恨之势。

大毛子就像骑着宝马，手握丈把长矛的骑士，耀武扬威地冲了过来，可他忘了，他不再是程咬金，也不是堂吉诃德，顶多算个菜鸟。小胡子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只用了几招，就把大毛子杀得片甲不留，人仰马翻。

大毛子两眼瞪得如铜铃，死死盯着棋盘，嘴里还不服气：“我输了，我就这样输了？”

小胡子站起身，要走。

大毛子一把拉住小胡子，态度极诚恳：“我认输，我认输！”

两人又战到一处，小胡子下到一半时，不下了。大毛子一看小胡子半天不动棋子，大嗓门又亮开了：“走啊，再不走？我可走了！”

小胡子看都没看大毛子，起身就走。

大毛子还愣在那里。

“你输了！”有人提醒他。

大毛子一看，果然，再有两步棋他就死翘翘了。

大毛子反应特快，一伸手抓住小胡子的胳膊，干什么？下棋啊！赢了他，想走人，门儿都没有。如果谁要赢了大毛子，大毛子让他扬长而去，那他就不是大毛子。尽管下棋是自娱自乐，也没有奖品，可在他眼里却是无比的神圣。

小胡子早就不耐烦了，一甩手，挣脱了大毛子。

大毛子不急不恼，反倒乐呵呵的，嘴里哼着小曲向家里走去，毕竟两胜三负，还赢了两盘。

“我大毛子……”大毛子一步三摇走进家门，遇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身子像触电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作者：许廷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