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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一幕 国破山河在(第四节 玄都观里桃千树 3)

发布日期:2020-04-28 18:1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当一个人深藏心底的爱在苍茫的大海上看到了希望的灯塔,当泯灭已久的爱之火种重新被点燃,当一个被宣告死去的恋人还有一丝缥缈的音讯,深埋于心底的爱瞬间就被激活了,燃烧起来了,爆炸开来了。如果现在不去找到自己失踪的爱人,难道还要等到走下大花轿以后吗?难道要用一生去苦苦守候这爱的答案吗?

那时,蔺珮瑶相信,已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她解开心中这个死结的勇气和决心,换了任何一个像她爱得这样苦的人,都会作出同样的抉择。除非她最终看到的是一座坟、一块碑,否则,她的爱,绝不会死去。

但总有一些更为强大、更为邪恶的力量把这个世界上最执着的信念摧毁、粉碎。苏崎去民生公司那座小白楼里为蔺珮瑶办票时,蔺珮瑶坐在码头候客区的椅子上等待。她已经计划好了,宜昌那边有她的三姨妈一家,她先到宜昌,再以此为中心找人,实在找不到了,她就到已迁到昆明的中央航校问问,他们的学生失踪了,校方应该有个明确的说法。她不再相信身边那些充满了谎言和伪善的人们了。

这时空袭警报响起来了,紧跟着就是紧急警报,然后日机的炸弹纷纷落下。人们根本没有防空袭的任何经验,除了慌乱惊恐,更多的竟然是好奇。炸弹狞笑着掉下来了,不少人还定定地站在地上仰头张望,孩子们则在争辩直奔脑门而来的炸弹是三颗还是四颗。城区瞬间爆炸开了朵朵死亡之花,那时重庆人还不会知道这样的邪恶之花在未来的几年里,将会在每年的夏季开放。城市就像堆砌在一面大鼓上的积木,大鼓正被一个魔鬼野蛮地擂动。第一颗炸弹落到地面上时,蔺珮瑶被震得跳了起来,仿佛大地上有一股力量将她猛地往天上推去!当她跌落在地时,才看见朝天门码头上的那些吊脚楼积木一样地垮塌了。破砖烂瓦冲上了天空,团团尘埃遮盖了刚才还生动而破烂的城市。那一刻,蔺珮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场噩梦里。

到处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喊。江面上升起一根根水柱,码头上的人们四处逃窜,那些上了船的人有的通过舷梯跑下来,有的慌不择路地往长江里跳。蔺珮瑶没有跑,而是引颈向那幢小白楼张望,她看见苏崎从里面跑出来了,手里还挥舞着船票,嘴里似乎还在冲她喊着什么。但一颗炸弹呼啸着从天而降,蔺珮瑶甚至都看到了那颗垂直砸下来的炸弹,它的尾部打着魔鬼的口哨,像摇曳着的死亡天使。她刚想大喊一声“快跑”,猛烈的爆炸便阻断了她的视线。火光、烟尘顿时淹没了苏崎,蔺珮瑶也被气浪狠狠地推到一个水坑里。待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苏崎。刚才他离开时还说,老子也不想干了,陪你一起去找刘海。蔺珮瑶还说,你别疯扯扯的了,不关你的事。他买了自己的船票了吗?蔺珮瑶不知道。但自己那张寻找爱之答案的船票,永远都不会有了。

蔺珮瑶为此伤心欲绝,直到另一个深爱着她的人来到身边,她才再次关闭了刚刚开启的爱情之门。她的遗恨像长江一样惨遭蹂躏,如山河一样支离破碎。

当邓子儒在朝天门码头的废墟中找到失魂落魄、神思恍惚的未婚妻时,他还以为蔺珮瑶被大轰炸吓破了胆。山河已破碎,爱人尚安好,劫难之后的重逢是人生中多么不容易的经历。他想上前去拥抱她,但他发现这个即将做他妻子的人根本没有渡过一劫之后爱人出现时的激动——就像美国电影中那样,投入他的怀抱失声痛哭,而他轻抚她的肩头柔声安慰她时,不要说蔺珮瑶的肢体没有任何反应,连她的目光也如死人般僵硬、冰冷,和邓子儒刚才在自己家院落里装殓亲人时看到的一样。邓子儒那时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初恋,尽管懵懂青涩、跌跌撞撞,但很可能就是他(她)一生中最为珍惜的一段爱,有的人初恋死了,心就死了。心死了,目光也就没有温度了。

那是一个让这对新人终生难忘的傍晚。太阳泣血,一团又一团地殷红了西边的天空,重庆城的血都溅到天上的残阳上去了。一些人在小船上用带钩的竹杠打捞浮在江面上残缺不全的尸体,其形恐怖凄惨,其状惨绝人寰;一个妇人在江边发疯似的奔跑、嘶喊,一个孩子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哭泣,一群幸存者麻木地站在江岸指指点点。刚才蔺珮瑶打算乘坐的那艘客轮船首扎进江里,歪斜在码头上,船的尾舱高高翘起,露出一个狰狞的空洞,周边江面上飘满了行李杂物。汽笛不再鸣叫,渔船满载哀伤。这哪里还是平常渔舟唱晚的长江!

邓子儒看见蔺珮瑶满脸的泪痕,在沾满了尘土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条,把一张精致秀美的脸搞得凌乱不堪。他掏出手绢来递给她说:“我们走吧,珮瑶,家里的也惨……”

蔺珮瑶仰起头,看见邓子儒也是一张泪脸。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第一次是她答应嫁给他时。

“家里?”蔺珮瑶诧异地问。

“我老汉儿……伯父叔叔……一群堂兄弟、侄儿侄女……十八口人啊!”邓子儒蹲下来,号啕大哭。下午在家里时,他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这个家庭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现在轮到蔺珮瑶来安抚他更加悲伤破碎的心了,她把他揽过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痛痛快快地哭。

然后,她也面对东去的长江,大哭了一场。

月亮升起来后,两个人才相互搀扶着,穿过到处断壁残垣、还在燃烧的城市回家。一些街道上还飘散着烧焦的尸臭,房屋在燃烧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呻吟,有的房子在月色中像一个人形的骨骸,忽然“哗啦”一声就垮塌下来了。蔺珮瑶禁不住浑身发抖,双腿吃不住劲。她哀求道:“不要再走了,我们这是在重庆城吗?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邓子儒说:“我要带你回家。”

“你刚才不是说家已经遭炸没了吗?”蔺珮瑶已经知道专门为他们建盖的小洋楼已经不存在了,当时她并不当多大一回事,仿佛那是别人的新房一样。现在,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原来是多么渴望家的温暖和庇护。

邓子儒拥着兔子一样惊悚的蔺珮瑶,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豪情。“珮瑶,你听着,我会再给你建造一个家,我要重新恢复我邓家的产业。挨刀砍的日本鬼子,炸就炸吧,老子们不会虚火他龟儿子些。等丧事一办完,我们就举办婚礼。”

“婚礼……”蔺珮瑶看着黑暗中的一处废墟,木然地说。

“是的,婚礼。”邓子儒紧搂着自己的女人,豪迈地说,“跟从前计划好的婚礼一模一样。十八顶花轿来接你,新建一座花园洋楼等着你,炸坏了的英国钢琴、美国道奇车,我们再买;工厂、酒店、饭店,我们再建。请相信我吧,花儿谢了会再次开放,月亮缺了会再圆。我们的生活是它小日本炸不垮的,只要有我邓子儒在,就不会让你过一天苦日子。”

“哎呀,天狗来吃月亮了!”蔺珮瑶忽然一声惊呼。

一场诡异的月全食在哀伤破碎的城市上空悄然发生,更加剧了它在遭受重创之后的哀伤、恐慌。一些人已经跑到零乱的街道上敲打脸盆了,老人们在破败的屋子里高声诵经,他们认为这可以驱赶吞噬月亮的天狗。

邓子儒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就要扬起婚姻的风帆,狗日的日本飞机来轰炸了;我们刚刚在废墟上向往着花好月圆,天狗就把它一口吞了。难道我就那么背时?那时邓子儒不会知道,国家的命运尚且如此,个人背时的命运必定和一个人的爱如影随形,抱得佳人归是一种幸运,幸运的背后却常常隐藏着长江水一样日夜流淌的不幸。这一代人中,幸运只是人生的几处小小的点缀,像花儿开在荒漠里,让你对漫长的人生旅途始终充满希望,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天上掉下来的那些炸弹,不是偶然,而是家国命运;不仅夺人生命,还改变人生。

“没得事,我们不虚(怕)。”他紧紧搂着蔺珮瑶,恨恨地看着天上那条讨厌的“狗”,把他的月亮慢慢吃了下去。

邓家的婚事自然是暂时办不成了。准备好的婚礼进行曲已被凄厉尖锐的空袭警报取代,十八个葬礼的哀伤压倒了一个万事俱备的婚礼。急于举办婚礼的邓氏家族不会知道日本人在这一年的五月,重新在作战计划书中修正了针对重庆的“五月攻势”,“五三”、“五四”大轰炸的战果,让坐镇在上海黄浦江外一艘航母上的日本海军航空队指挥官兴奋得扔掉白手套、直搓手指,一种新的战争方式被好战的日本人找到了,刺激着他们嗜血的神经中枢。飞机隔三岔五地来轰炸,白天黑夜都不停歇。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季以后,山城的雾带着悲悯的凉意,一阵又一阵地掩袭过来,空袭警报的催命叫唤才慢慢稀少了。生活在雾都里的人们才发现,浓雾,是他们抵御天空中强盗的一个有力武器。

山城扛住了长达半年多的轰炸,在哀伤与废墟之间,人们慢慢接受了轰炸就是这个国家抗战的一部分的现实。敌机刚刚飞走不到半个小时,消防队和防护团的人们还在救火、救伤员、拉尸体,有伤亡的家庭还在哭泣,但幸存的店铺就已摆出热气腾腾的稀饭、小面、抄手(馄饨)。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的人们,该做啥子还做啥子。街灯炸坏了,临街的住户就将一盏盏煤气灯摆在门口,为行人照路。山城本来就是一座生活气息浓郁、生命力旺盛的城市,在不能立足的地方都能盖房子,日本人的大轰炸显然也阻挡不了人们结婚过日子。于是,一场拖延已久的婚礼,在大雾弥漫的城市,如愿平安地举行。

邓子儒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沙坪坝歌乐山上重新为蔺珮瑶盖了一栋两层带花园的小洋楼,那里森林茂密、绿荫匝地。许多高官——上至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下到一些部长、次长、军阀——都居住在歌乐山。防空洞就挖在屋后,有水有电有通风设备。当然了,老岳丈那边也得到了丰盛的回报,由邓子儒出资,在蔺家的后院、原来的桃树林那个地方,专门为蔺孝廉的续弦盖了一座戏楼,戏楼前有月牙形的水池,池里种荷花,两边有厢房包间,正中才是赏戏堂,里面可以放十几张茶桌。桃花早已飘零,桃林成了柴火,烦心的女儿嫁走,蔺孝廉可以安静地欣赏张月娥唱戏撒娇了。多年以后,蔺珮瑶才明白,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就值这两栋楼。

陪都所有的报纸头版都打了整版贺喜广告,连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也不例外,邓子儒和《新华日报》的一个采访部主任关系很铁,经常帮他们。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山城狭窄、弯曲的街道上,四辆道奇轿车开道,两辆吉姆车压阵,中间是十八顶大花轿,十六顶花轿是新娘的陪嫁,还有一个乐队,两个戏台班子随行。蔺珮瑶坐的是一顶鲜花装饰的花轿,邓子儒坐的是一顶镀金轿子。大半个重庆城的人都站在街边看热闹,嘉宾几乎都是陪都的达官贵人们。整个婚礼中西结合,既去教堂请牧师证婚,又在民生路的峨眉大饭店包席,重庆市长吴国桢做婚礼主宾,再证一次婚。来宾中有人嘀咕,哪有证两次婚的哦?但由于蔺珮瑶是基督徒,坚持要在教堂举办婚礼,而邓家呢,又需要这些排场,于是就搞得这样不伦不类的。反正有钱嘛,不怕麻烦。“残酷的轰炸并不能改变多少有钱人的生活品质,在抗战大后方的陪都,他们的生活依然是奢侈的。”一个西方记者在参加了邓子儒的婚礼后评述道。

不过,这人世间,用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麻烦的事。麻烦的是那些内心深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事;更麻烦的是,战争还在继续。

旧闻录(之一)

(上海五日特电)我海军航空队“荒鹫”精锐轰炸机队继三日轰炸重庆后,不让对方有喘息之机,于四日黄昏又攻其不备的进行了大轰炸。三、四两日的大轰炸,给予抗日首都以不折不扣的毁灭性打击。

四日,由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的增田正武少佐和十四航空队的入佐俊家少佐率领的四十五架飞机的大编队展开银翼,以夕阳燃烧的西北天空为方向,穿过云层,在重山叠峦中穿行,直飞重庆,于午后八时三十分(东京时间)到达重庆。面对忽然出现在天空的我空军大编队,重庆市区周围的数十门高射炮连珠炮般的开火。四架敌战斗机也向我袭来,但均不能伤我大日本战机毫毛。我精锐机队接连投下巨弹,每发必中。全部炸弹都落到了以防空司令部、军事委员长行营、巴县县政府为中心到中央公园一带的南北市区。只见城市数十处黑烟弥漫、烈火上升,烈焰笼罩着暮色中的重庆市区,展现出极凄惨的景象,连续的空袭已让敌都重庆笼罩在死亡气息之中。

——《东京朝日新闻》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

五月六日

炸弹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袭击了重庆。看见的东西,如尸首、血淋漓的人,以及数十万挤不进防空洞的人们……日本的燃烧弹引起的几十处大火在一两个钟头内,延展成许多火堆,永远吞没了那些古老的街巷。在后街、小巷以及转弯抹角的殿堂里,数千男女被烤死,没有办法救。

——美国《时代》杂志·《来自中国的惊雷》,白修德·贾安娜

“五四”,我正在赶写剧本。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连昨日的空袭也未曾打断我的工作。写,写。军事战争,经济战争,文艺战争,这是全面的抗战,这是现代战争。每个人都要当个武士。我勤磨着我的武器——笔……五时,又警报,大家一同下地洞,我抱着我的剧本……七时了,解除警报。由地洞里慢慢出来,院里没有灯火,但天空是亮的。不错,这晚上有月,可是天空中的光亮并非月色,而是红的火光!多少处起火,不晓得。只见满天都是红的。这红光几乎要使人发狂。它是以人骨、财产、图书为柴,所发射的烈焰。灼干了的血,烧焦了的骨肉,火焰在喊声哭声的上面得意狂舞,一直把星光月色烧红……

记住,这是“五四”!人道主义的、争取自由解放的“五四”,不能接受这火与血的威胁;我们要用心血争取并必定获得大中华的新生!我们活着,我们斗争,我们胜利,这是我们“五四”的新口号。

——《七月》第四集总一期·《五四之夜》,老舍

本报一部分房屋被炸坍。大公报、新蜀报,都遭受了一些损失,法西斯存心毁灭文化,所收到的效果将是为保卫文化的反攻。

夜色苍茫了,重庆被陷在黑暗中。街头、巷尾、公园、石级上新添了无家可归的人群。火还在燃烧,到处是血腥——又一笔血债更坚定了中国人斗争到底、讨还血债的决心,黑夜度过了将是光明,这是不容置疑的!

——《新华日报》一九三九年五月四日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