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去世后,蔺孝廉唯有更加疼自己的幺女,才可舒缓自己续弦后愈发紧张的父女关系。但这个从小就骄纵惯了的小姐长大了,再不是几个洋娃娃或一些新衣服就可哄得转的小姑娘了。那天他走进女儿的房间,看见她病歪歪地倚靠在床上,蓬头垢面,脸色憔悴,一双眼睛深凹进去,但那里面蕴藏的怒火依然在燃烧,或者说,那种对爱情的渴望、执着依然炽热,这让他一阵阵心痛、心寒、心乱、心紧。本地话对此有个比喻:猫抓心。蔺孝廉心里那时不是一只猫在抓挠,而是一窝。
他面对的是死的沉默,女儿看他的目光就像她的母亲临终前那样绝望、忧恨——那是欲活不能的绝望,命不济时的忧恨。任凭他把天上地下的好话说尽、狠话说绝,那条曾经鲜活、欢快、时时刻刻充满着生命和青春活力的江河仿佛被斩断了、死去了。
“妈屁哟!”蔺孝廉终于崩溃了,使出了袍哥大爷的性子,说,“老子把你两个装猪笼里丢嘉陵江切(去)算了!”
你丢嘛。这是蔺珮瑶已死的目光告诉她老爹的。
蔺孝廉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女儿丢进嘉陵江。但对他这样红黑两道通吃的人来说,丢翻(袍哥隐语,意即杀死)人家的儿子,那就像丢一个烟锅巴(即烟蒂)般容易。当然他也不会亲自干这样的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众袍哥把刘海塞进了一个猪笼里。他那样高的个子,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把他塞进去的。他被憋屈在狭窄的笼子里,赤裸着上身,肌肉一团一团地从竹篾片里鼓了出来。他们像抬牲口一样将他抬到了嘉陵江边,这群黑衣黑裤的袍哥手持火把,明火执仗地要杀人了。江边依然闷热无比,江水万古流淌,但永远也冲不褪人们心中的爱与恨。嘉陵江曾经见证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浪漫,现在它也忍不住低声呜咽了。
这是嘉陵江边的一个小码头,一艘趸船静静地停在江边。装在猪笼里的刘海记得他有几次从沙坪坝送蔺珮瑶回江北的家,就一起坐渡船到江边的趸船上,然后他再乘船回学校。在过去,这是短暂惜别的地方;而今天,这会成为奔赴黄泉的最后一站吗?江面上黑黑的一片雾,几盏渔火暗在远处,像阎王之眼。江水呜咽,一条嘉陵江都在为他哭泣。
就这样死了?我的母亲怎么办?我还没有为老母尽一点孝心,更没有为国家做一点事情啊!他忽然感到一片茫然、恐慌。
袍哥们却没有闲心让他思考生与死这样复杂的问题,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猪笼抬到趸船临江的那边,然后垂手等老大的命令。领头的是一个蓄着一撮山羊胡的老者,刘海听见袍哥们叫他二爷。刘海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匪还是民,但无疑是蔺孝廉手下的人。自从那天他认出蔺孝廉来后就知道:自己的爱情惹祸了。
“你们是什么人,还有王法吗?”刘海在猪笼里愤怒地高喊。
那个被称为二爷的手里还拿着一副黄铜水烟枪,吐了一口烟,就像吐出心中的恶气。“小崽儿嘞,啷个死到临头还搞不醒豁嗦?老子们今天是送你去见阎王的人。咋个嘛?”
“你们滥用私刑,枉杀无辜,是犯法的!”
“哈哈!”二爷冷笑两声,像老鸦在黄昏时的聒噪,“小崽儿,告诉你,你二爷从来只晓得江湖之道,不晓得国家王法。你坏了我们江湖的规矩,活该你倒霉。”
“我犯了什么法,难道爱一个人有罪吗?”
“丢。”二爷吹了一口烟,轻声道。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阴森恐怖,连江里的鱼儿都被惊吓到了,几条鱼儿翻了起来,在黑暗中亮出白白的身子,又转身躲进水里了。
“扑通!”装着刘海的猪笼在火把的映照下砸进江里,水面荡漾开一阵暗红色的涟漪,很快就被江水冲散了、消失了。趸船上的袍哥们嘘了几口气,面无表情,有人在抹袖子,有人在揩手。嘉陵江无言,茫茫黑夜也无语,这样的事情他们干得多了。
寂静的夜里,江水冲到趸船上,翻出一阵阵的叹息。没有一丝江风,江面闷热得让人憋气,丢进江里的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大口大口地喝一条嘉陵江的水了。一个袍哥问:“差不多了吧?”
二爷把烟锅里的烟灰吹出来,再装上一锅,用火捻子点上,缓缓地说:“再沉他一下。”然后等他把那一锅烟抽完,才说:“扯上来看看。”
猪笼上还拴着一根绳子,两个袍哥费力地将它拉出水面。一个说“冲得远哦”,一个说“这头猪好肥哦”。
刘海被扔到趸船的地板上,袍哥们将他从猪笼里放出来,用脚踹他浑圆了的肚皮,又把他翻过来,横在一张凳子上,让他倒出肚子里的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一腔江水哗哗流出,人已成一摊烂泥了。
“搞醒豁没得?”二爷问。
“土匪!”刘海骂道,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在想别个的女儿?”
“更想。爱是淹不死的,哪怕是嘉陵江!”
“嘿嘿,你龟儿子还不认错?”
“爱没有错。”
“再装进切,丢!”二爷喝道。
如是者三,刘海和嘉陵江里的阎王打了三次照面,被拉到趸船上时他已经只求速死了。“你们这帮土匪法西斯,有种就别把我拉上来!”
“小兄弟,你还是条好汉嘛。”二爷走上前去,用脚踢了踢蜷缩在趸船上的刘海,“认个错,求个情,滚回你的老家切,莫再到老子们的码头上来臊皮(袍哥隐语,指捣乱惹事)。我放你一条生路。”
说到老家,刘海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断了,他的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我的故乡被日本人占了,你们知道吗?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你们也杀中国人,汉奸吗?”
这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上去就给刘海一脚。“老子们是汉奸?你个小崽儿搞醒豁没得!老子们下午还在为政府征兵募款,支援前线。卢沟桥打响后,老子几天几夜都没有睡个好觉了。你们这些狗屎崽儿不在这大后方好生念书,哥长妹短的,日本人来了你们还爱个铲铲!”
刘海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看到了蔺孝廉那张气歪了的脸,这个背后使坏的老东西终于露面了。他有了在一群野蛮人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讲点道理的文明人的庆幸——至少蔺孝廉还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吧。
“叔,那你让我上前线去,为国家战死也比被你弄死强。”刘海也不明白自己就怎么喊出了一声“叔”,毕竟人年轻,心眼儿直。
“你敢切?”
“本来就想去。是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想救亡?”
“切报效国家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叔,只要你让我去抗日,一千个一万个条件都行。”
“抗日就好好抗日,不准再打我女儿的主意。你死了这条心,听懂没得?”
“叔,你能阻止人心里想一个人吗?除非你能让这嘉陵江水倒流。”
“老子把你们两个都丢进嘉陵江里,你还管得了它倒流还是顺流?”
这才是刘海最大的不愿。他已经喝够了嘉陵江的水,蔺珮瑶若受此凌辱,那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刘海泪如雨下,三沉嘉陵江,让他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战争年代,卑微出身,令他没有资格谈情说爱,所幸他还有一条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生路。在那个时代,许多人为了抗日救亡,不得不忍辱负重,向自己的同胞低下骄傲的头颅,割舍心中的挚爱。
“实际上并不是我父亲给了刘海一条抗日报国的生路,而是我们的校长张伯苓先生救了他。”
已是华灯初上,蔺珮瑶和菊香贞子坐在北滨路上的一座茶楼里,嘉陵江就在她们的眼底流光溢彩。她们刚刚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餐——一人一碗特色十足的豌杂面。对岸就是灯火辉煌的市中区,不夜的城市令人思绪绵绵、爱恨交织。嘉陵江两岸滨江路上的灯光就像山城的两条玉带,将珠光宝气、灯火闪耀的城市轻缦地缠绕。这不夜不眠的城市仿佛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叙说不完,每一栋高楼、每一扇窗户里都会有故事随着灯光溢出,在或浓或淡的夜雾中显得神秘、遥远,甚至沉重。还有那穿过城市的江水,在灯火的映照下五彩斑斓,像无数人的精彩人生,在默默地演绎、变幻,并流逝得无影无踪。即便你没有看到,它也曾经精彩过;纵然你想追寻,它却一去不复返。一条大江,可以承载一座城市的记忆,也可以荡涤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苦难。菊香贞子刚才还感叹说,谁能想象得出,这城市灯火的后面,还掩饰着多少不堪的历史。
“我相信父亲当年是真动了杀心的,把刘海往嘉陵江里一丢,就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老天开眼的是,刘海失踪的第二天,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到南渝中学了。那是南渝中学开办以来考取的第一个空军飞行员,学校师生为之振奋骄傲,但校方却到处找不到刘海。曾经和我们结伴要去爬缙云山的几个同学不得不向老师报告了我们危险的恋情。此事就惊动了张伯苓先生,他给我父亲打了电话,问明了刘海的下落,听我父亲说要动用私刑‘家法’,张先生当时就急了,在电话里大声说,刘海是我学校的骄傲,即将成为保卫国家天空的空军精英,抗战救国,亟须此方面人才,兄弟可不得胡乱行事。我父亲方醒悟过来,刘海是不能用袍哥手段处置的。于是不得不说,我教训他一番,人还你。学生是你的,女儿是我的,以后不准他们再来往了。张先生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孝廉兄弟,明天我要见到我的学生刘海,否则你我断绝金兰之交。”
“你和刘海就再没有见面了?”
“刘海第二天被送回学校,第三天就被几个袍哥押着上路了。他独自去朝天门码头乘船,连和他母亲告别的时间都没有。我父亲不知是为了博得张伯苓先生的欢心,还是自己良心发现,拿出了一大笔盘缠给刘海当路费。我后来只看到我父亲展示的一张刘海按了血手印的绝交信,那上面有一首五言绝句:‘挥泪赴前线,揖别巴蜀情。此身当已死,巫山再无云。’但我相信刘海在我父亲的淫威下,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等他上完航校,等我再长大一些,甚至等我们打赢了抗战,终有一天,他会驾着一架飞机来接我的,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驾着红帆船跨海而来的王子。虽然我们中国人也许没有那么浪漫,但我们也有含而不露的情感。这一首唐诗你应该知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唉,哪个晓得这条背时的船在‘巴山夜雨’中出事了呢?”
“什么?船沉了?”菊香贞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就像听到自己恋人的船失事了的消息。
“那个年代在长江三峡行船,失事率是很高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是被倒扣在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欢乐的冰凉世界里。唉!”
菊香贞子感受到了这来自生命深处的叹息。巧的是外面忽然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雨丝飘在茶楼的落地玻璃上,窗外雨中的山城顿时蒙胧凄迷起来,菊香贞子上中学时学过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但直到今夜,她才觉得自己读懂了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离情别绪,它与战火纷飞的乱世有关,和人生的命运相连。归期未有期,夜雨涨秋池。孤独的烛光之下,曾经沧海的老情人,该如何叙说他们的当年?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