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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一幕 国破山河在(第三节 一九三七之夏 1)

发布日期:2020-04-28 18:1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注定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但大地沉陷、山崩地裂之前,世界上的任何生物仍在灼热的阳光下生机勃勃、自由生长,从绿荫愈浓的树木,到人们心中的爱情。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蔺珮瑶给家里带信说,假期里她要随学校的话剧团到成都华西大学交流演出,然后要去川西一带搞社会调查,宣传抗战,再去登峨眉山,回来应该是八月中旬了。她让家里给她带些钱和换洗衣服来,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理由是功课紧、要考试。对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来说,心所托处即是家。何况她本来就不喜欢那个被继母日益掌控了的家。

刘海这年高三毕业,刚刚参加完联考。他报考的是重庆大学和杭州笕桥的中央航空学校。他其实更愿意被中央航校录取,但蔺珮瑶说杭州恁个远,即便中央航校录取了你,我也不同意你去,我不允许你离开我。重庆大学也在沙坪坝,两所学校算是近邻。热恋中的人总爱说一些糊涂话,但他们并不知道当时的世事更为复杂且混乱。莘莘学子报考大学,既和个人的追求有关,也和国家的命运相连。刘海深藏在心中的志向,所幸比爱情更为强大,否则他不会有一生中的辉煌,也不会有一生的苦难。

刘海也要去成都,理由当然是南渝中学足球队要和成都几所大中学校的球队比赛,然后他要会会那些流亡到成都的东北老乡。刘海对自己入读重庆大学有充足的信心,只待八月份回来看学校的发榜。这是一场计划得滴水不漏的热恋之旅,是两只关在笼子里倾心相恋的鸟儿终于可以放飞炽热情感的浪漫行程。白日放歌,青春做伴,人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要组织一次声势浩大的卫生活动。不论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学生们都要把自己的床板拆下来,扛到一个专门的蒸汽室去让校工熏蒸,以杀死那些像日本鬼子一样令人憎恨、厌恶的臭虫。那个年代重庆的臭虫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不仅是学生宿舍里臭虫们无孔不入,就是像国泰大戏院这样有品位的剧院,座椅缝缝里都填满密集的臭虫。蔺珮瑶曾经向她的校董父亲抗议,说你们是咋个管理的学校哦,连个臭虫都消灭不了。蔺孝廉的回答是,古人云:一室之不治,何家国天下之为?一屋不扫,又何以荡倭寇?你们这些小屁娃儿,南渝中学的臭虫就是上苍派来磨砺你们的意志的。在谈恋爱之前,蔺珮瑶每到周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全身的大洗涤。她会在浴缸里泡上两个多小时,还把胳膊上、腿上被咬的一团一团的红疙瘩给父亲看。撒娇说,爸爸你看看嘛,人家都被咬得恁个惨,这些小吸血鬼都快把你女儿的血吸干了。蔺孝廉总是会笑呵呵地说,年轻人的血,长得快,多喝几杯牛奶就补回来了。上个月的一个周六晚上,蔺孝廉忽然想女儿了,便说,这三幺妹,现在不怕臭虫咬了吗?续弦张月娥在一边眉头一紧,阴阳怪气地嘀咕了一句,怕是遭人“咬”了哦?

蒸汽室在男生宿舍附近,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让男生们在宿舍里怎么待得住?他们以帮忙之名争当“骑士”,从女生肩膀上抢下那些床板来,送到蒸汽室,然后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了。考试结束了,要放假了,大家都轻松下来,校园里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爽朗的笑声。蔺珮瑶在人群中找到了刘海,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扭头朝一片树林走去,刘海便悄悄地跟了过去。

“海,我晚上得回家去一趟。我爸带信来说要问我一些事情。”蔺珮瑶背靠一棵黄葛树,而刘海手上抓着一本书,靠在另一棵树下。

“会有什么事吗?”刘海显得有些紧张。

“不会。”蔺珮瑶满不在乎地说。凭她在家里的地位,谁还敢把她怎么样?“可能是这次跟家里要的钱多了一些,又要出远门,我爸就要多啰唆几句。等会儿车就来接我了。”

刘海没有心思指责她又摆大小姐的谱,眼里却有了几丝忧虑。“明天我们说好要去爬缙云山的,你参加吗?”

“当然,明天一早就让他们送我回学校。你们十点钟出发?”

“嗯。十点,我们在校门口集合。”刘海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同学们那边,“有老师过来了,我们走开吧。”

刘海转身就走,蔺珮瑶向树林外望了一眼。“海……”她压低声音喊道。

“什么?”刘海转过头来。

“我……我真想让你亲我一下。”蔺珮瑶有些顽皮地笑笑。

“小傻瓜,青天白日的,你想让全学校都知道吗?”刘海幸福得有些不自然,他忽然目光发直地望着她,仿佛她就要瞬间消失,“瑶妹,明天不要迟到,早点回来。”

“晓得啦,我的海哥哥。”在私下里的亲昵中,她会叫他“海”、“海哥”、“海哥哥”、“海老大”,全看蔺珮瑶当时的心情,而他一直叫她“瑶妹”。蔺珮瑶的心里盛满了柔情,目送着她的海哥哥的背影在斑驳的树影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蒸汽室外的那群学生中。许多人的背影,就是这样无情地消失在人海里,待蓦然转身时,已是鸿雁过尽、锦书难托了;许多人的背影,就是这样定格成永恒的画面,纵然世事变迁、时间流转,它却已然成为生命中的经典。

蔺珮瑶回到江北的家时天还没黑,虽然已是夏天,但她感觉一进大门就有一股寒气袭来。奶妈曹二娘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书包,殷勤地问候道:“小姐回来了,累到了、累到了,快去洗漱吧。”蔺珮瑶看了曹二娘一眼,发现她脸上笑容僵硬,像是用手撑出来的;她又朝厅堂那边望了一下,几个下人站在屋檐下冷着脸,其中还有两个不认识。蔺府的仆人虽多,但不会常换,像奶妈这样的佣人,从小把孩子们养大,就会侍奉小主人一辈子。蔺珮瑶前后用了两个奶妈,曹二娘和王妈,现在她们一个负责她的起居,一个负责照料她养的众多小动物,从小猫小狗,到兔子、八哥、金鱼、乌龟,有一年她连乌梢蛇都养了一条呢。那是一个佣人在后院的竹林里逮到的,厨子说要烧来吃了,但蔺珮瑶说她不晓得蛇是如何“脱衣服”的,你们给我养在笼子里,逮耗子给它吃。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癖好。

如果那时蔺珮瑶多长几个心眼,多留心一些细节,那么她会转身就跑,永远逃离这个魔窟一样的家,或许还有可能改变自己今后的命运。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哪里会像诸葛亮那样洞察细微、神机妙算?哪里会去注意诸如为什么家里的两只小狗花花和黑娃没有像以往那样欢快地冲出来迎接小主人?也不会注意到鸟笼里的那只八哥没有殷勤地叫唤“小姐回来了”,更没有注意到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平时的温暖和爱。

蔺珮瑶洗漱完毕,曹二娘告诉她,家里人都吃完了,老爷吩咐说,小姐就在自己的起居室吃晚饭吧。以往回家,有时蔺珮瑶不想和继母一桌,也会让佣人把饭菜端到卧房外面的一间书房里。父亲偶尔会过来陪她一下,父女俩说说话,蔺珮瑶撒撒娇,那是蔺珮瑶唯一能感受得到家之所以是家的温馨时光。她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坐在她的对面,忽然就流下两行眼泪,说想起她的母亲来了。她们母女真是命苦,一个死得太早,一个幼年丧母。此皆为人生之大不幸也。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人所要面对的厄运会随时随地降临,哪怕是在你大快朵颐时,哪怕是在你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当蔺孝廉来到女儿的房间时,她已差不多快吃完了。父亲坐在她的对面,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头发有些凌乱,塔夫绸长衫的两只袖子挽到胳膊处,像是刚刚去扳倒了一头牛。父女俩的对话温度仿佛是从火热的夏天一路走到寒冷的冬天。

“幺妹,考试结束了?”

“结束了。”

“不会上红榜(指考试不及格的人,校方公布成绩时就会用红毛笔字写出来)吧?”

“爸,啷个会呢?”

“那斗好。假期里你想去川西?”

“我们话剧社要去成都演出。”

“演出取消了。”

“爸,你说啥子?”

“我跟张伯苓先生打了电话,演出取消。”

“为啥子嘛?我们还要去川西搞社会调查!”

“也取消了。”

“爸……”

“峨眉山也不准去。”

“吔,爸爸!”

“这个假期你给老子规规矩矩待在家里。”

“凭啥子嘛?”

“老子还是你老汉儿,就凭这个!从小就没有调教好的东西。”

“你是打横爬(不讲道理)的老汉儿唛?”

“啪!”蔺孝廉挥手给了女儿一巴掌,这是蔺家的大小姐长这么大第一次挨耳光。“你个小崽儿,给老子听清楚了,我蔺家的家教还在,蔺家的门风也不是随便哪个侉子(袍哥隐语,侉本指语音不正,这里代指外地人、外教人)就可以糟蹋的。你在学校里干的好事,以为老子不晓得唛?那个二不挂五的东北龟儿子,你给老子离他远点!”

有那么几秒钟,蔺珮瑶完全被打蒙了,这样的事情要是放在过去,她会大发脾气、摔碗砸凳子。父亲提到了刘海,她就明白该起来抗争了。

“他不是龟儿子,他是个有为的青年。爸爸,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你不允许?嘿嘿,这个家是哪个说了算,你搞醒豁没得?从今天起,你敢迈出这个家的门槛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蔺珮瑶双拳往桌子上一擂,震得上面的碗筷纷纷往地上掉。“我现在就回学校找刘海!我告诉你,我爱他,非他不嫁!你要是我的亲老汉儿,你就打断我的腿嘛。”

她起身往外面走,但蔺孝廉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胳膊,将她拖进卧室。“老子不信还教不好你了。你还想翻天唛?来人,给我把她锁起来!”

两个佣人早就候在门外,蔺孝廉一出来,闺房的门就被一把大锁锁上了。里面立马传来呼天抢地的哭闹和乒乒乓乓的摔砸家什的声响,蔺孝廉站在走廊上听了一会儿,挥手对环伺在周边的佣人们说:“让她闹,等她砸。都给我盯紧点,她要是跑了,你们就别想再端蔺家的饭碗。”

如果不是续弦张月娥那个晚上多了那一句话,蔺孝廉不会察觉到三幺女的隐秘初恋。十七岁的少女忽然不怕臭虫咬,也不回家找老爸要洋娃娃,那一定是有新的撒娇对象了。你可要小心,说不定哪天你那个宝贝闺女给你闹个啥子丑闻出来,大家都吃不消哦。张月娥这一点拨,蔺孝廉才如梦方醒。我的天,眨眼就女大十八变,变得不认爹娘、不认黄(不讲道理)了。蔺孝廉不仅是沙坪坝区的区长,更是这一方码头上“仁”字辈的袍哥老大,属于红黑两道通吃的人物。那个年代的重庆地界上,不操袍哥官做不大,不当大官袍哥也操不起。至少在沙区这一带,还没有啥子事情蔺孝廉不知晓、不掌控的。但恰恰是眼皮子底下宝贝女儿的事情他却还蒙在鼓里,这让他气恼得很;况且女儿的心还被一个流亡学生拐走了,门不当户不对的,白孜孜(平白无故)地说爱上了就爱上了,还非他不嫁,世上哪来恁个撇脱的事?这简直让蔺孝廉感到辱没了蔺府的门庭。这才叫剪一个袍哥老大的眉毛(袍哥隐语,指欺负人不留脸面)哩。他下了一张“片子”,让江湖上人把此事查实一下,情况很快反馈回来了,说有人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嘉陵江边手拉手的,还亲嘴了。简直伤风败俗、伤天害理啊!蔺孝廉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差点一口气憋过去了。他一跺脚,大喝一声:“去,给老子把那个龟儿子装笼子里头沉到嘉陵江里!”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