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在发烧,烧得三天三夜茶饭不思,晚上夜不能寐,白天神思恍惚。最简单的几何题不会做,英文单词全忘记,连一首“床前明月光”都背不下去了。但她却像一个女间谍般潜到校监的办公室,偷偷把一个男生的学籍档案抄写下来——
刘海,男,生于民国八年腊月初八,辽宁营口人。民国二十一年从沦陷区逃出,曾在北平就读东北初级中学及高级中学一年级,民国二十五年考入南渝中学,成绩优异,插读高三年级。该生操行端正,学、品、体俱佳,尤擅篮球、田径等科目。然思想激进,言论偏左,须加防范。
原来他是个“下江人”啊。蔺珮瑶心中的柔情又增添了几分怜惜。
战争还没有全面爆发以前,整个国家已经在开始西迁南撤。生活在大西南一隅的重庆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城市成了腥风血雨的战争中最后的庇护地。看看那些被战火一路追赶着逃难的人们吧,他们或翻山越岭,或逆长江而来,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士农工商,以及没有一块安宁的地方摆放一张书桌的中学生和大学生,当然更多的是那些身无分文的普通百姓。他们浑身布满战火的硝烟,满脸丢失家园的凄惶,在重庆码头上次第登岸,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不论他们是穿西装、长衫、学生装,还是衣不蔽体,都背负着一个令人悲愤、同情的名称——战争难民。不过那时重庆人并不把自己的同胞当难民看待,而是大度地称他们为“下江人”。这些“下江人”既给重庆带来了住房的紧张、街道的拥挤、物资的匮乏,也带来了权势的变化、商业的机遇、文化的更新、生活的活力,甚至还给淳朴耿直的重庆人带来了许多新的观念、新的视野、新的时尚。对生活稍微宽裕点的太太小姐们来说,她们从“下江人”那里学会了穿腰身越收越紧、开衩到小腿的旗袍和玻璃丝袜,学会了烫发、文眉、用法国香水,以及追逐从上海和香港走私来的舶来品,中式旗袍上海的料质佳,西式衣裙香港的做工好;民众则认识到了日本鬼子有多么残暴、沦陷的国土有多大。而蔺珮瑶,则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下江人”。
一个人的形象开始在初涉情海的少女脑海里勾勒、描绘,并逐步丰满、高大起来。他如何冲破了日本人的封锁线,从敌占区逃亡了出来?又如何跨越了万水千山,从遥远的东北一直流亡到西南的重庆?他饿吗?累吗?遇到过危险吗?路上乞讨过吗?晚上投宿在哪里?有没有像古装戏里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巧遇多情的女子?哎哟,我的妈吔,他如此出众,现在不会有女朋友了吧?蔺珮瑶已经从侧面了解到,刘海是球场上的英雄,长跑也凶得很,常常把第二名落下一圈(人家都跑过大半个中国了,操场上那几圈,还不是小菜一碟)。蔺珮瑶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多去球场看男生们打球。她不喜欢对抗激烈的运动,体育课时她只喜欢游泳,或者去跳踢踏舞。嘉陵江边长大的孩子嘛,发洪水时她都敢下江。
好吧,就让爱的情感像洪水一样滔滔而来吧。有时在宿舍里,女孩子们会缩在各自的被窝里谈论爱情,以及什么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爱。蔺珮瑶记得自己说过一句最傻也最诗意的话:就是长江和嘉陵江在朝天门外拥抱在一起。
十七岁的少女把自己比为嘉陵江,把恋人比为长江,这大约是蔺珮瑶最为诗意的一段人生。恋爱中的人儿都是诗人,更何况初恋?“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不是蔺珮瑶此刻喜欢的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才是深受单相思煎熬的蔺珮瑶魂牵梦绕的境界。长江啊长江,嘉陵江哦嘉陵江,你们各自翻越了崇山峻岭的重重阻隔,终于可以在朝天门外相拥相融了。
可是,骄傲的公主没有料到嘉陵江的洪水也有被挡回去的时候。周五的下午,蔺珮瑶刻意打扮了一番来到球场。那天刘海所在的一班和另一班有一场足球赛。蔺珮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球场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尽管她连足球有几个人踢都不清楚,规则更是一窍不通。但他一射门,她就尖着嗓子喊“进”;他一带球奔跑,她就喊“冲”。中场休息时,人家在布置战术,她却挤进男生堆里,把一块绣花手绢递到刘海面前,这个大胆的举动引起周边男生们一阵“哦哟、哦哟”的怪叫,满头是汗的刘海只看了蔺珮瑶一眼,就挥手把浸润着少女体香的绣花手绢挡回去了,撩起球衣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对他的队员们说:“我们走。”
痴情女子绝情汉啊!下半场的球赛谁输谁赢了都不重要了,蔺珮瑶的泪花一直含在眼眶里。球场上安静下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往食堂奔去,去晚了可能连“八宝饭”都没有了。蔺珮瑶伊人独立,寂寞难排。除了来自父母方面的呵斥、打压,蔺大小姐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挫折。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下人们也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这个穷小子跩啥子跩嘛?
天黑了,起雾了,浓稠的雾像一个人化不开的愁绪,让她看不到爱的方向。这山城的雾,能把一座城市掩盖起来,也能把一个人的爱浸透、锈蚀、深埋。蔺珮瑶那时并不知道她的爱情和山城之雾有某种宿命般的关系,她只是像在雾里看花一样,用一颗稚嫩纯真的心,去捕捉浓雾中的爱。
爬上一道坡,转过一道弯,一切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蔺珮瑶迷离蒙眬的泪眼忽然看见路坎上坐着一个温暖的身影。温暖,是的,即便时间流淌到一个人生命的尽头,蔺珮瑶仍然会告诉你,她当年在冷湿的浓雾中感受到了那个身影带来的瞬间转变——从凄风苦雨的冬天转眼就到了暖风和煦的春天。
“你……啷个了?”
“脚扭了。”
“让我看看好吗?”她蹲了下去,心飞速地跳动,仿佛不蹲下,一颗青春的心就要蹦出来了。
“别。”刘海缩回了那只看起来伤得很重的脚,“男怕摸头、女怕摸脚,哦,不对不对,男怕摸脚,女怕……”
“都高三了,还那么封建。你怕啥子?”蔺珮瑶仰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再度对视,即便隔着浓密阴冷的雾,爱的目光已经把天地照亮,将浓雾驱散。那个晚上便转瞬星光灿烂、清风温柔。校园里的小道幽深寂静、曲折蜿蜒,两人走到熄灯号吹响,都没有走完。
爱情改变世界,爱情也塑造一个新人。流亡学生刘海同学痛恨社会上的一切不公正和贫富不均,也对初恋恋人富家小姐的做派颇有微词。从那天以后,蔺珮瑶自己叠被子,抢着倒马桶。她也不再买新的洋娃娃,不再坐滑竿,和同学一起走路,挤渡船回家,因为刘海说他痛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富人。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蔺珮瑶来说,不外是脱下高人一等的锦缎旗袍,换上同学们都穿的土布衣裳一样简单。刘海同学在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多少甜言蜜语,更多的是对现实社会的忧愤。他不客气地说,国家大敌当前,穷人衣不蔽体,多少人抛家别子、辗转流浪、啼饥号寒,你还一个星期换一次洋娃娃,甚至还专门从香港给洋娃娃定做新衣?刘海同学的诘问,蔺珮瑶都奉为“圣旨”。人家改嘛,把洋娃娃烧了斗是。
刘海并不是只身逃出沦陷区的,他的母亲一直跟他在一起,而父亲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留在东北,生死不明。刘海说在北平时,母亲在一个东北籍的官员家中当佣人,华北危机后,这个官员又来到重庆,母亲想北平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不如干脆走得更远一些,让儿子有个安静的地方读完书。南行的路上母子俩倒没有吃多少苦,有车坐车,没车走路。那时战火还没有在中国大地上遍地燃烧,只要有足够的盘缠,再绕山绕水,总能抵达目的地。东家对刘母的忠诚也很感激,当主仆在重庆再度相逢时,就有胜似一家人的感情了。刘海能进南渝中学插读,东家的力荐也不无关系。
刘海当然明白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这段恋情来得如此突然,让他在青春的懵懂与黑暗中,仿佛忽然被一道强光照亮,令他激动晕眩,也让他进退两难。进一步,是充满挑战的新大陆,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同学们都在背后叫他“乘龙快婿”了),也可能折戟沉沙;退一步,学习、生活按部就班,书读出来后谋一份职业,找一个平民女子结婚成家,侍奉父母,养儿育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当然前提是战争没有把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吞噬毁灭。他曾经坦率地对蔺珮瑶说,我是佣人家的孩子。佣人,你家肯定也有,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蔺珮瑶不当回事地说,我家佣人有二十多个呢,奶妈都有八个。我没有看出他们比哪个少一条腿啊?我只要你爱我,我爱你,其他的事情我才不在乎呢。刘海曾经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天上的一颗星和地上的一棵草的距离吗?地上的一棵草怎么能沐浴得到星星的光芒?蔺珮瑶的回答是,你可不是一棵草,你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好多先生都说刘海是他们教书生涯中遇到的最有才华的青年。再说了,即便我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也是织女星。嘻嘻嘻。蔺珮瑶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好耍惨了、浪漫惨了。在她看来,她的爱情只有一个障碍:放下大小姐的架子就是了。什么门第之别、贫富差异,根本就不是问题。七仙女都可以降落人间,上演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她为什么不能?人要升上天去当神仙难,而神仙下凡,不过是按下云头、裙裾飘飘而下的浪漫事情。她认为,她讨厌自己的家庭,同情劳苦大众,与恋人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刘海就没有理由不爱她。
那时的南渝中学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一经发现,结局只有一个:开除。学校的布局也颇有意思,中间一个球场,男生部和女生部的教室和宿舍各在一边,许多学生几年书读下来,也不会认识多少异性同学。男女同学要是几次都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如图书馆、街上的茶馆、江边、某片树林下,校监就会注意了,甚至会加以警告: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谈个人问题?多少学生连一方安静读书的书桌都没有,你们能不珍惜吗?刘海在同学中有很好的人缘,他总能设计出一些需要男女生共同参加的集体活动,如合唱团排练、话剧社活动、江边野炊,远足、下乡宣传抗战等,再由一帮小兄弟帮他打掩护,只要一远离了老师的视线,刘海就和蔺珮瑶走在一起了。南渝中学虽然男女学生分开就读,但它有那样多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在严格的校规之下,青春的暗流如春潮涌动。
前尘往事倘若在某个适当的时机翻拣出来,也会像陈酿一样醇香,每一次青春荡漾的笑脸都记忆犹新,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都鲜活如初,每一句深情款款的话语都犹在耳边。耄耋之年的蔺珮瑶现在还记得一个黄昏,她和刘海在嘉陵江边的乱石滩上手牵着手,从一块巨石跳到另一块巨石上,像两只不离不弃的袋鼠。他们越跳越高兴,越跳越疯狂。最后他们站在江边最大的一块巨石上,一股清澈湍急的江水穿石而过,它的前方还有一块岩石露出江面,两块巨石之间,少说也有五六米的距离。就是在学校的田径场上跳沙坑,像刘海这样的田径好手也绝不可能跳这么远。蔺珮瑶说我们跳到那上面去,刘海想也没有多想就说,好。来,一、二、三,跳。
“你们真跳过去了?”菊香贞子好奇地问。太阳已经西斜了,有一多半庭院笼罩在阴影里,墙边的竹林被太阳涂成了暧昧的暖色,这样的色调似乎很适合一个老年人回忆往事。
“我们掉江里了。”
“哈哈哈哈,我可真佩服你们的浪漫。”菊香贞子为蔺珮瑶续上一杯茶,然后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们掉进江里时,也哈哈大笑……我们知道自己要掉下去,但我们还是要跳。”蔺珮瑶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还有力地一挥,仿佛在为当年的自己加油。
“年轻真好,青春真美妙啊!”
“是啊!我们落水狗一样从水里爬到岸上,浑身湿透。就在那个傍晚,他第一次拥抱了我,我们第一次接吻。那时我们都很保守呢,牵牵手就算很大胆的示爱了。我们就像犯罪同谋,似乎不来这么一下,大家就不可能向那个神往的但又害怕的梦境迈出一步……后来,他去找来一些柴火,我们在江边燃起篝火。那时真是单纯啊,我烤衣服的时候,他背过身去;他烤时,我也不看他。但他的那张脸,在火光中显得英俊极了,我忍不住想偷看。他就在篝火那边喊,别看别看,看了眼睛要长疮的。唉,那个晚上嘉陵江边的篝火呀!”
蔺珮瑶的神情忽然暗淡下来,看着庭院里的那一大团阴影。她总觉得东京的太阳和重庆的有差异,或者说就不是同一个太阳。有点像他乡的一轮明月给游子带来的异样感觉,它总能牵扯出一些内心深处的情感。
“其实这是一个暗示,我们跨越不了那道命运的鸿沟。”蔺珮瑶略带忧伤地说。
菊香贞子敏锐地指出:“就像你逃不出这一生的婚姻。很抱歉,我说的对吗?那个叫刘海的青年,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