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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第一幕 国破山河在(第一节 狼烟 3)

发布日期:2020-04-28 18:0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罗经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对邓子儒拱拱手,又望望天空,说:“重庆搞得比阿拉上海还紧张兮兮的。”

邓子儒不自然地笑笑,说:“偏远之地,人们没见过多大世面,他们把你乘坐的飞机当成日本人的了。罗经理受累了,等哈好好敬上几杯酒,给罗经理压压惊。我们上车,罗经理,请!”

机场上的宪警已经在四处催促人们疏散了,那场面看上去不像是一次演习。一行人刚想上车,地面忽然强烈地震动起来。许多年后,邓子儒在向人叙说一九三九年五月三日的轰炸时,还说自己也没有搞醒豁来自空中的轰炸为什么会让大地像擂起的大鼓,而人就是那鼓面上的蚂蚁。在那一天,山城重庆的天空瞬间就发生了转换,日本飞机乌云一般遮蔽了重庆的天空,紧跟着就是冰雹一般砸来的炸弹、燃烧弹了。

他们被警察赶进机场旁边的一个小防空洞里,感觉重庆城正在被炸成一个筛子,而无辜的人们纷纷往筛眼里掉,那下面就是死亡,是烈火熊熊燃烧的地狱。邓子儒用身子护着罗经理,洞顶震落的沙土落满了他的肩,一个小兄弟不断为他掸去尘土。邓子儒猛然醒悟过来:“糟了,家里还不晓得咋个样了,你们赶快回去!”

胡襄理带了两个小老幺想往洞子外面走,但警察封住了洞口,谁也不让出去。邓子儒这时才感到害怕,更让他心里发凉的是:这么大的轰炸,新娘蔺珮瑶平安吗?她的家在江北,不知道那边挨炸没有。他没心思顾及罗经理了,跑到洞口那边张望。几个警察手挽手把守在那里,邓子儒本想出点钱疏通一下,但看到外面浓烟遮天蔽日——那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他的心就像掉到了冰水里。

全民抗战开始后,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并将之定为陪都。重庆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城市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中举足轻重,是腥风血雨的战争中最后的庇护地。南京沦陷了,我们还有重庆,重庆不沉到长江里去,抗战就有希望。但在这场大灾难降临之前,世世代代在山城的坡坡坎坎上因陋就简、见缝插针地搭建吊脚楼式房屋的重庆百姓还认为,自己这破败不堪的木头房子哪值得日本人开着飞机来炸哦。一颗炸弹多少钱?开一次飞机又要背多少油(背油即浪费的意思)?那日本人是方脑壳(形容人木头木脑、愚蠢)唛?他们怕莫得那么哈(傻)。老百姓这么想也就罢了,连北方的一个大军阀在一次演讲中也说,日本飞机扔炸弹怕个啥,不过是鸟儿在天上拉屎,你们中有几个头上落过鸟屎呢?

可见,即便是中国的高级将领,也都没有认识到,现在我们进行的是一场已经没有前线和后方的战争。

将近两个小时的轮番轰炸结束后,邓子儒他们才走出防空洞。车已经不能开了,邓子儒让胡襄理陪着客人,自己带人往家里飞奔。眼前的重庆城已经面目全非了,就像话剧里的场景变换,刚才还是人间的升平景象,马上就转换到地狱里的恐怖狰狞。熟悉的街道在燃烧,房屋都成了断壁残垣,烧焦的尸体横陈在大街上,电线杆、树枝上、残墙上挂着人的残肢断臂和肠子心肺。这哪里还是那个房舍错落有致的山城啊?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等跑到二府衙时,邓子儒已听到了从邓家大院里传来的呼天抢地的哭声。大院的大门已经被炸飞到街道上,门前的一对石雕麒麟被掀翻了一个,前院里一片狼藉,一些人躺在血泊中,女人、孩子在尖声号哭,佣人们忙着灭火。邓府是一座四进大宅院,前院住佣人、厨子、保姆等,中院的中堂供祖先、会客,东西两边的厢房是邓府接待江湖上的朋友和门客下榻的地方,后面两座院子才是邓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最后面的院子在一片缓坡上,新起了一幢两层小洋楼,那是邓子儒的新房,站在楼上可以俯瞰邓家大院。现在已经看不到前院大门、中堂屋顶了,中院的东厢房也垮了,房顶还在燃烧,那幢小洋楼也被掀掉了一面墙。面对猝然降临的灭顶之灾,邓府里的人们慌乱得无所适从,而那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早已经作鸟兽散了。

邓子儒的母亲头上缠着一块纱布,斜靠在花坛边的一张藤椅上,还在呼天抢地地号哭,见到邓子儒那哀号声就更大了。邓子儒抢上前去,急促地问,妈,家里有人受伤没得?但老母亲只是哭,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一个外侄女才哭泣着叙说了邓家大院被炸的经过——

第一次空袭警报响起时,家宴刚吃到一半,开了十桌酒席呢。大家都不相信会有日本飞机来轰炸,在这之前重庆市中心地带还没有挨过炸。长辈们还在划拳行酒令,孩子们在酒桌间到处乱跑。紧急警报响起时,二伯父说这次怕是来真的了,我们还是躲一躲吧。但大爷不想扫大家的兴,他说重庆城恁个大,未必就专门来炸我家的饭桌?不消怕,日本飞机来了,大家就钻到桌子下面躲一下。我邓家的房子结实,再不行后院的假山还有个石洞,女眷可以躲到里面去。他还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喝茶哩,不当回事地对家人说,你们去躲一哈(下),我就不信他们连茶都不让老子们喝一口。我要坐这里等我家的客人。

可是啊,一颗炸弹偏偏就落在院子里,饭桌被炸飞,屋顶被掀翻,门柱都被拦腰炸断,邓家遭殃了,遭惨啰。两个伯父,一个叔叔、三个婶婶、五个侄儿、四个堂兄弟、两个姐姐都被炸死了……

邓子儒摇晃着外侄女的胳膊问:“我老汉儿(父亲)呢?他在哪里?”

外侄女抹着眼泪往堂屋那边一指,不说了。

邓子儒赶到父亲身边时,邓玄远还有一口气。他拉着儿子的手只说了两句话:“赶快办喜事!报仇!”

还怎么能办喜事?一家十八口人哪!丧事都办不赢。这场婚礼是重庆城两个大家族的联姻,自然想把婚事办得隆重风光。

邓子儒去年重庆大学法律系毕业后本来要去英国留学的,但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年迈父亲掌舵的这艘大船必须由他来相帮,并最终要交到他的手上。追求了一年多的沙坪坝区区长的千金即将迎娶进门,按邓玄远的安排,儿子成了家、再立业,今后邓氏家族官商结合,何愁生意不越做越大。可是炸弹从天而降,把一切都炸得支离破碎了。

邓子儒的母亲也出自袍哥世家,平常就血性、刚强。她缓过气来后,硬气朗朗地说:“怕啥子,死几个人,抬出去就是。明天的大花轿你们还得给我抬进来!”

邓子儒跪在母亲面前哭着说:“妈吔,你看看院坝里那被炸死的亲人,花轿怎么抬得进来?你再去街上看看,到处断壁残垣,烧焦的尸体还埋在瓦砾堆里,送亲和迎亲的队伍怎么能够从尸臭满天的城里经过?我们还是先请和尚道士来念经做道场,为老汉儿和家里人的亡灵超荐,再说办婚礼的事情。”

邓母喝道:“你老汉儿落气前吩咐的事情,你敢不听吗?砍脑壳的日本人,未必还能阻挡老子们娶媳妇嗦?”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巴掌拍在藤椅扶把上,说:“还不快去找你的新媳妇!为了这桩婚事,我们邓家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哟!”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