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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与背叛——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红岩》 | 第三章 女人无叛徒(7)

发布日期:2020-07-14 17:18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2月7日傍晚,江竹筠和同志们回到重庆。次日,在约定的地点和时间,她见到了临委副书记兼下川东地工委书记涂孝文等领导人,随即汇报了下川东武装暴动后的危急情况以及彭咏梧牺牲等情况,并希望组织上派她继续到下川东。

2月8日晚上,正是农历除夕夜,这是众人的喜庆之夜,有钱人觥筹交错,穷人也盼着一家团圆,刚刚忙完工作的江竹筠独自一人踯躅在大街上。街上显得十分冷清,偶尔有几个过往的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周围不时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徘徊在大街上,想到丈夫的牺牲,自己有家不能回,不禁悲从心生,眼泪横流……大哭一场后,江竹筠感觉心里轻松了好多,但她很快警醒:这样的夜晚,一个女子在外,容易招致敌人的怀疑。她想了想,决定到小龙坎投奔挚友何理立。

何理立刚好在家,江竹筠便在此安顿一宿。次日是正月初一,吃过早餐,江竹筠来到蒋一苇家,她要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云儿。

到了枣子岚垭的蒋家,江竹筠远远就一眼看到儿子彭云了。“云儿,妈妈来看你了——!”江竹筠一步跨上前去,双手抱起儿子,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个够。小云儿先是一愣,但毕竟分别才半个多月,他马上认出了眼前这位亲妈妈,便欢快地连声叫着“妈妈”“妈妈”。儿子的几声呼喊,触动了江竹筠对丈夫的那片哀思,她忍不住颤动着嘴唇,一边啼哭一边万分悲恸起来:“云儿,爸爸叫妈妈来看你,可他……”话没说完,便悲不能遏地大声痛哭起来,那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在儿子的脸颊上。小彭云见妈妈如此恸哭,不由跟着放声大哭起来。母子俩的哭声,惊动了正在整理家务的陈妈妈,她连忙跑出来,发现母子二人哭作一团,大惊失色。中国有传统的风俗:正月初一有人在家哭是不吉利的。蒋一苇夫妇回来后一听陈妈妈说江竹筠今天到这里后,抱着儿子便大哭,也觉奇怪,后来才知道她刚刚失去自己的丈夫与战友,内心不由感叹:江姐啊,你为了革命不知以后还要受多少痛苦……

在重庆市民们欢度春节的日子里,江竹筠却强忍着内心失去亲人的悲痛,每天奔走着作再次赴下川东的准备。

她去《大公报》宿舍找了谭竹安,一方面催他帮助落实幺姐谭正伦来重庆带彭云的事,一方面向他再讲讲当前对敌斗争的形势和任务。接着,江竹筠再次找到川东临委负责人,表示自己重返下川东的决心。组织上考虑到江竹筠经受的打击,再三要她留在重庆工作,也好照顾孩子。可江竹筠坚决拒绝,说:“这条线的关系只有我熟悉,别人代替有困难。请党相信我,我要到老彭牺牲的地方工作。”

临委拗不过她,也尊重她的意见,鉴于彭咏梧牺牲后的确只有她最熟悉下川东农村这条线上的各种关系,决定让她再去云阳,到汤溪工委帮助李汝为、赵唯工作,那里已成为整个下川东武装斗争的重点地区了。这是江竹筠在非常时期的一次义无反顾、赴汤蹈火的抉择。她知道,这一去,就可能像丈夫彭咏梧一样牺牲,再也难以回重庆了。就像她对挚友何理立说的那样,“此去已有了赴死的决心”。

1948年2月中旬,春节还没过完,江竹筠就轻装上阵,连被子行李都没带,只怀揣着从谭竹安那儿拿的那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便离开重庆,乘船去了万县。

也巧,就在江竹筠去万县不久,彭咏梧的原配夫人谭正伦就带着与彭咏梧所生的儿子彭炳忠到了重庆,又从蒋一苇、陈曦夫妇手中接过只有一岁零十个月的彭云。虽然阴差阳错,江竹筠一直没能见到她渴望能见到的、令她尊敬的彭咏梧的第一个妻子幺姐,但彭云这根纽带,却始终将两颗女性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江竹筠此次一腔热血来到下川东,准备在丈夫牺牲的地方,重新举起暴动火炬,与敌人展开一场殊死战斗。但由于敌我力量悬殊,暴动地区的风声很紧,组织上告诉她暂时不能去老彭工作过的地方。尤其是下川东工委书记涂孝文等曾对江竹筠的工作有过几种考虑,甚至想派她和卢光特经宜昌去大别山解放区,引一支部队进入两巫,但都因为条件未成熟搁置下来。

江竹筠暂留万县,等待组织上的安排。等待的日子是孤寂的。她活得不太快活,也不太悲伤,当然有时也不禁凄然为死了的亲人而流泪。更多的时候,江竹筠把内心的痛苦深藏起来,不让她的同志们有丝毫的觉察,只好默默地承受丧失亲人的痛楚。她无法从情感深处排遣自己的哀伤,便强抑着烦闷和痛苦,一封接一封地给重庆的谭竹安写家信,委婉地交流自己的感受,得到一些慰藉。

在万县的日子里,她一共给谭竹安写了七封信。这些信里,流露出她对战友、良师、爱人彭咏梧的深深怀念:

……由于生活不定,心绪也就不安,脑海里常常恼着一些不必要的幻想。他,是越来越不能忘了……

……四哥,他是完了,“绝望”了,这惨痛的袭击你们是不会领略得到的,家里死过很多人甚至我亲爱的母亲,可是都没有今天这样叫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可是,竹安弟,你别为我太难过,我知道我该怎么样子地活着,当然人总是人,总不能不为这惨痛的死亡而伤心。我记得不知是谁说过:“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里死去,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中活着。”你觉得是吗?所以他是活着的,而且永远地在我的心里……

彭咏梧牺牲后,云儿就成为她心灵的寄托,她怀念老彭,更深爱着年幼的彭云,因此每封信中,她总是不能不表达对云儿的思念。

……现在我非常担心云儿,他将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我想念他,但是我不能把他带在我身边,现在在生活上我不能照顾他,连我自己我都不能照顾。你最近去看过他吧?他还好吧?我希望他健康,要是祈祷有灵的话,我真想为他的健康祈祷。最后我希望你常常告诉我云儿的消息,来信可交:万县两层桥地方法院廖荣震推士转我(江竹)即可,他是我大学同学,感情上还算是一位好朋友,信没有问题,他是会给我转来,或者去拿的,东西可不能寄到他这儿来,待以后我有一定的地址后再寄来。

你愿照顾云儿的话,我很感激,我想你会常去看他的,我不希望他要吃好穿好,养成一个娇少年,我只希望你们能照顾他的病痛,最好是不要有病痛,若有就得尽一切力量给他治疗。重庆医疗是方便的,这就是我不带他到乡下去的原因……

……你去看云儿没有呢?他还好吧?这个月(四月)十八日他满两岁了,他这一阵子衣服有穿的吗?由于生活无聊,很想念他的。生活安定我很想同他在一块儿的,奈何不得,我现在都寄食在朋友家里。没事来信吧,我记得曾向你谈过信交在万县两层桥地方法院廖荣震推士转我(江竹)即得。

云儿的消息我希望在你那儿不断地得到……

……云儿也成了我时刻惦记的对象。我感谢你,和其他的朋友。云儿是生龙活虎的,我知道他会这样,在你们的抚育之下,他是会健康而愉快地成长的。可是,我不愿意他过多地耗费你们的金钱和时间,吃得饱,穿得暖足也。可别娇养,但是得特别注意他的病痛,春天来了得严防脑膜炎……

……今日进城来二哥处,看是否有你的信。的确我非常想能快点看到云儿的像,他的像照了吗?寄来了没有呢?仍寄原处可收到……

老彭牺牲了,留下两个他爱过的女人踽踽而行。在江竹筠心里,幺姐谭正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心里渴望着见到这位令她一直感激敬佩的、从未谋面的幺姐谭正伦,两姐妹好好地聊聊体己之话,她甚至动过到重庆去看幺姐的念头,她在信中写道:

……我真想去看看幺姐,也可以混混这无聊的日子,但是又哪里那么容易,不过,要下周仍不安定的话,我就一定到幺姐那儿玩几天去,我想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过也不定去得成,只不过我在这儿想罢了。……幺姐,也成了我不能忘记的人物。可是我能给她一些什么帮助呢?我想去看她,而且很想在春假里去,但是又有多大的好处啊?除了感情上大家得到一些安慰而外,而且,我的身子多病,恐怕在路上出毛病,所以去不去都叫我很难决定,我知道她会像爱亲生的孩子一样的爱云儿,就像我对炳忠一样,基于人类的真诚的爱是不能否认的,我尤其相信……

谭竹安的信,成为她痛苦生活中的很大慰藉,她在信中这样写道:

你三月廿四日的信我收到了,谢谢你。信给了我温馨,也给了我鼓励,我把它看了两次,的确,我感到非常的愉快。

虽然自己一直处于痛苦之中,但江竹筠却时刻关心着谭竹安的进步和幺姐及炳忠的健康。自从没能说服弟弟江正榜离开国民党投身革命阵营后,江竹筠就把谭竹安当成亲弟弟一样关心培养,她也总是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补偿似的慰藉。来下川东之前,她曾找到重庆地下党组织的联系人,谈了自己介绍谭竹安入党的情况,联系人很尊重她的意见,答应很快就派一个化名李清的同志去找谭竹安落实。这位同志的确很快去找了谭竹安,只因谭竹安太过谨慎,遗憾地错过了这次机会。当江竹筠从信中知道此事后,她立即回信给谭竹安,对此表示了深深遗憾。

到了四月下旬,临委和下川东地工委决定:留江竹筠在万县,暂时与万县县委书记雷震、副书记李青林等一起工作。

不能去丈夫彭咏梧牺牲的地方战斗,江竹筠内心很是遗憾,但留在万县有了较具体的工作任务,毕竟比苦等着有劲使不出要好得多。江竹筠想到这里也就静下心了。

万县地方法院在万县城一马路法院街,中共万县地下党县委书记雷震此时是该院统计室主任,人称“雷书记官”。江竹筠与雷震同在国民党的专政机关地方法院工作,又都住在该院的两层桥宿舍,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一起商量起工作来,非常方便。为了更好地掩护工作,江竹筠到地方法院后,又立即与检察官龚云奎、会计庞勉组成三人的伙食团,雇了一位姓牟的大娘煮饭洗衣,终日与威风凛凛的法官、检察官在一起,让敌人更加怀疑不上。

那时,万县县委副书记李青林也常来雷震家,一来就帮雷震妻子刘毓芳做家务,饭菜针线样样都很拿手,外人都以为她是雷震在泸州老家的亲戚,她因此与雷震、江竹筠常来常往也不引人注意。江竹筠开始只知道李青林与雷震是老乡,是个比自己年长七岁却还未成家的老姑娘。后来相熟了,也知道了李青林的一些经历,两个在婚姻家庭上都遭受了挫折的姐妹就在工作与情感上更加投缘了。白天忙完了法院里的工作,休息时江竹筠常到雷震家走动,与雷震书记商量些事情,有时抱着雷震的小儿子换国逗乐。大家都觉得江竹筠平易近人,很有大家闺秀和知识女性的风范,却不知道她内心深藏着暴动失利和丈夫彭咏梧牺牲所带来的深切痛苦,尤其是为了革命她不得不将幼子云儿放在老彭的前妻那里。由谭正伦大姐领养着自己的儿子,江竹筠应该是放心的,但毕竟这是她同彭咏梧的孩子,她每天都在惦记着云儿:……他又长高了吗?还记不记得亲生父母的音容笑貌了?再看到他的时候,云儿还会不会认得出她?思念儿子,是江竹筠在万县那一段时间里一有空就想得最多的事。天下母亲的思子之情在江竹筠的心头何尝不是那么强烈!这年6月11日是端午节。节前的晚上,江竹筠给谭竹安写下了她在万县的最后一封家书,寄托了对儿子的一片思念之情。把信寄出去后,她又动过这样的念头,到重庆看看幺姐,看看云儿,她甚至买好了给炳忠的礼物,一只漂亮的书包。然而,江竹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就在端午节发出给谭竹安的信时,重庆的叛徒就带着一批特务来到了万县城……

1948年6月14日,由于叛徒的出卖,江竹筠不幸被捕,6月15日,特务将江竹筠和李青林一行12人由万县押往重庆,关押于重庆渣滓洞看守所。

下川东地区工委书记涂孝文叛变后,虽然出卖了一些地、县领导人,但对暴动地区的组织领导和乡村基层组织却佯装不知,把责任完全推卸在已牺牲的彭咏梧身上。特务头子徐远举知道江竹筠是彭咏梧的妻子和助手,命令二处侦防课课长陆坚如和司法股股长张界对她严加刑讯,妄图从她身上打开暴动地区和万县乡村组织的缺口。

张界在提审江竹筠时,开始时煞有介事地接着一连提了十多个问题,江竹筠都一概是一问三不知,甚至连彭咏梧都说不认得,后来干脆啥都不回答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张界,命令军士对江竹筠使用酷刑,夹竹筷子、老虎凳,江竹筠多次痛得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浇醒。反复多次,但得到的仍是江竹筠的厉声斥骂:“你们这帮狗东西!整断我的手,杀我的头,要命就这一条,要组织,没有!”

关于江竹筠在敌人监狱受刑和受刑过程中的表现,原审讯她的特务张界于1972年在四川省第二监狱服刑期间有过交代。他这样说:

……一开始,徐匪就耍尽威逼利诱的手法,让她江竹筠把组织和组织上的人全部交出来,可以“自新”,否则后果你是会知道的。交出你的组织的人在这里,不信,可以给你见面,你不交组织是不行的。可无论怎样威逼,江烈士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地下党员。徐匪拍桌大叫:“如果不交出组织,马上就用严刑。”江烈士说:“杀我的头,我也不是地下党。谁交我的组织?我不是地下党,谁也交不出我的组织,那是他的胡言乱语。”徐匪就冒出反动的火来,叫当班的军士把竹筷子拿来,顷刻一把新竹筷子放在江烈士的指间,当班特务军士,两手紧握筷子的两头,来回在烈士的手指上猛夹,江烈士忍着痛,连声喊:“哟!哟!”弯腰下去站不起来,江烈士满脸流着革命的汗水,顷刻脸都变得苍白,声音也发不出来,徐匪叫特务军士把手放开让她说,江烈士站起来说:“今天,你就是把我杀了,我没有组织总是没有组织。”徐匪叫嚷:“不说就把你吊起来,看你说不说。”于是当班特务军士拿了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来,使力向楼板上一甩,徐匪以为这一下可以把江烈士威胁倒,可是江烈士对麻绳连一眼都没有望。这时徐匪的门外站着很多男特务和两个女特务,看江烈士英勇斗争的精神,都在纷纷议论。徐匪从上午九点多钟整到十一点多钟,完全失败了。当天下午,徐匪又叫陆坚如继续进行残酷迫害,陆坚如总认为他的反动本领大,特别是徐匪问不出组织来的案件,到了他的手,他的反动劲头就更大。凭他的反动言论,是骗不出江烈士的组织来的,胡话说了不到半小时,竹筷子又夹到江烈士的十个指上,当班的军士都是从匪军统特务团改编时调来的,个个反动劲头顶大,都是一些吃人的野兽,一叫他夹筷子,他就拼命地夹,筷子一上江烈士的手,江烈士就蹲下来,由于江烈士上午刚受过筷子夹的创伤,还未得到恢复,又在创伤上继续用原刑,使痛更深一层。陆匪叫嚷:“什么时候说出组织来才放下筷子。”筷子一阵又一阵来回在江烈士手上猛夹,江烈士痛得死去活来,头都竖立不起,竹筷子还在夹。江烈士一直不承认她是地下党员,从一点多钟整到四点多钟,江烈士虽然受尽苦痛,她坚强的革命意志丝毫未变。江烈士喘了一口气说:“刀,也好,枪,也好,都不能使一个不是地下党员的变成地下党员。”陆匪听了更加嚣张起来,老虎凳也搬了来,江烈士正在准备接受第二种刑具迫害。陆匪跑去和徐匪筹划对策,第二天徐匪叫把江烈士送往匪渣滓洞看守所关押。一个星期后,徐匪叫我去匪渣滓洞再一次对江烈士进行迫害。江烈士来到“侦讯”地方,态度自若、毫无畏惧的样子,开始问她的话,她答复得很自然,说:“我也受了不少痛苦,如果是地下党,我早就把组织交出来了,我确实不是地下党,说我是地下党的人,是骗你们害我的,希望你们再不受那个人的骗了。”竹筷子又夹在江烈士手上,江烈士双眼现出无比愤恨的神情,说:“你们是这样的横蛮,总以为刑具可以改变真相,可那是改变不了的,还是收起来吧,如果我是地下党,也不等到今天,早就说出来了,老实告诉你们,这样做是枉费心机的,永远也不会达到你们的目的,我不是地下党,死,我也不能说我是地下党的……”

江竹筠的坚贞不屈精神,一扫因组织遭到大破坏而给当时的渣滓洞监狱带来的沉闷气氛,激励了整个渣滓洞内关押的难友们,他们因此亲切地称她为“江姐”。

敌人对江竹筠的用刑恶毒,每每她被特务们从审讯室拖回囚室后,狱中同志们都会为她的英勇行为感到骄傲。女牢房的同志们见她们的江姐受伤的手指流着血,一个个一边哽咽欲泣,一边忙着将狱中能够弄到的一点儿冷盐开水、红药水和布条,给她的伤口进行简易的消毒和包扎。男囚室的同志们有的写慰问信,有的送来慰问品。虽都是些最菲薄的礼物,但却饱含着难友们金子般的情意。那些用自制笔墨或竹签子、红药水写在草纸上的简短赠言,都发自素不相识的同志们的肺腑……

清晨,男牢的一位同志对着女囚室大声朗诵起赞美江竹筠的诗来:

  热铁烙在胸脯上,

  竹签子钉进每一根指尖,

  用凉水来灌鼻孔,

  用电流通过全身,

  人和意志呀!

  在地狱的毒火里熬炼,

  像金子一般的亮,

  像金子一般的坚。

  ……

  可以使皮肉烧焦,

  可以使筋骨折断,

  铁的棍子,木的杠子,

  撬不开紧咬着的嘴唇,

  ——那是千百万个战士的安全线啊!

  用刺刀来切剖胸腹吧,

  挖得出的——

  是一颗又热又红的心肝!……

有“战士诗人”之称的何雪松的激情诗篇,让整个监狱都在传颂这样的一位丹娘式的“江姐”——

  你是苏菲娅的灵魂,

  你是丹娘的化身,

  不,你就是你,

  你是中华革命儿女的典型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屈楚代表楼下一室写给江姐:

  忍耐和毅力将换得真正的自由,

  准备着死也准备着胜利。

  ……

  每次毒刑给你的伤痛

  像皮鞭抽打着我们的心!

  你,我们的丹娘,

  你并不孤独。

战友的激励和鼓舞,给了江竹筠极大力量。作为一名革命者,江竹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然而作为一位母亲,她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儿子彭云。她常常在最痛苦的时候对难友们念叨着她的云儿:“我真想云儿呀!不知道他长得啷个样,不知道竹安和幺姐他们是不是娇养他……你们说,两岁的他还记得他爸吗?”

作为妻子,她更思念英勇牺牲的丈夫彭咏梧。1949年1月16日,是彭咏梧牺牲周年忌日。江竹筠暗暗地记着这个悲痛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暗自垂泪。她不想让姐妹们知道,难友们在狱中的日子已经够苦了,特别是坐牢八个月的李文祥叛变,狱中的气氛已经够沉重了。细心的李青林还是发现了,她走到江竹筠面前,关切地问道:“江姐,怎么了?”

论年龄,李青林要比江姐大七岁,但狱中的同志们都称江竹筠为“江姐”,以示对她的尊敬,李青林自然也这样称呼她。

江竹筠摇摇头,掩饰内心的痛苦,说:“没,没事……”

“不,你有心事!”李青林关心地问,“是不是你又想着老彭,想着云儿?”

“大姐,老彭牺牲一年了,我好想云儿,好想他们。”江竹筠一把搂住李青林,热泪滚滚,忍不住轻轻抽泣。

李青林连忙安慰道:“你的心情我理解。对于牺牲的同志,我们也痛心,也都怀念他们。但是现在环境十分恶劣,我们不能过于悲伤,我们必须好好地活着,活下来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怀念。”

面对李青林大姐的关心,江竹筠既感欣慰,又觉过意不去,她赶紧说道:“大姐,我知道,我没事。只是想他们,控制不住,你睡吧,对不起,我吵醒大家了。”

第二天,江竹筠早早起了床,扎了朵小白花,默默戴在头上。没想到,男牢中彭咏梧的战友杨虞裳、唐虚谷、陈作仪、刘德彬等同样牢记着这个日子,他们发起全狱难友在这一天停止唱歌,纪念彭咏梧烈士。他们还趁放风的时候,将写好的慰问信揉成一团,悄悄地扔进女牢:

敬爱的江姐:

咏梧同志牺牲整整一年了,人民胜利的消息是令人鼓舞的,这里面有彭咏梧的鲜血,我们将永远不忘。一定化悲痛为力量。祝健康,盼节哀。

值此彭咏梧牺牲周年之际,我们表示深切地慰问江姐,你和彭咏梧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还有一间牢房的同志集体写来的慰问信:

亲爱的江姐:

一个多月来的严刑拷问,并没有能使你屈服。

我们深深知道,一切毒刑只有对那些懦夫和软弱的人,才会有效;对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它是不会起任何作用的。

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犹如冬天里燃起的一团团火,温暖着江姐的心。她捧读着这些信,眼中情不自禁地涌出晶莹的泪,这不是悲伤,这是幸福的涌泉。“我真感谢同志们的爱护。同志,你帮我给大家写封回信吧!”江竹筠深情地对身边的女难友们说。

“毒刑拷打那是太小的考验!”“竹签子是竹做的,但是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的!”——这是难友们记下的江竹筠在监狱里给同志们的回复。

1949年8月,经过营救,同狱的年轻女难友曾紫霞因保获释。

出狱的头天晚上,江姐和难友们对小曾出狱后要注意的事项进行了详细的交代。最后,曾紫霞问她:“江姐,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事情要让我办?”

江竹筠想了许久才说:“你给我带一封信,给我的亲戚谭竹安。”

江竹筠凝神地望着,目光似乎洞穿了牢房的墙壁,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这封信也算是我的遗书吧!”

江竹筠取出一支竹签子削成了笔。曾紫霞烧了一小团棉花,在灰上加了点水,调成墨汁。江竹筠握笔想了想,蘸蘸墨汁,俯身疾书——

竹安弟:

友人告知我你的近况,我感到非常难受。两个孩子给你的负担的确是太重了,尤其是现在的物价情况下,以你仅有的收入,不知把你拖成什么样子。我除了伤心而外,就只有恨了……我想你决不会抱怨孩子的爸爸和我吧!苦难的日子快完了,除了这希望的日子快点到来而外,我什么都不能兑现,安弟,的确太辛苦你了。

我有必胜和必活的信心,自入狱日起(去年六月被捕),我就下了两年坐牢的决心,现在时局变化的情况,年底有出牢的可能,蒋王八的来渝,固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不管他如何顽固,现在战事已近川边,这是事实,重庆再强也不能和平、津、穗相比,因此大方地给它三四月的活命就会完蛋的,我们在牢里也不白坐,我们一直是不断地在学习。希望我俩见面时你更有惊人的进步,这点我们当然及不上外面的朋友。

话又得说回来,我们到底还是虎口里的人,生死未定,万一他作破坏到底的孤注一掷,一个炸弹两三百人的看守所就完了,这种可能性我们估计的确很少,但是并不等于没有,假如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幺姐是否仍在重庆?若在,云儿可以不必送托儿所,可节省一笔费用,你以为如何?就这样吧,愿我们早日见面,握别,愿你们都健康!

来人是我很好的朋友,不用怕,盼能坦白相谈。

    竹姐  八、廿七

曾紫霞一出狱,立即把信交给了谭竹安。谭竹安流着眼泪看完了来信,他立即找到幺姐谭正伦,把江姐的情况告诉了她。善良而深明大义的谭正伦,此时不仅已经理解了丈夫彭咏梧和江竹筠结合这件曾令她痛苦莫名的事,同时又十分敬佩江姐和彭咏梧出生入死的精神。她表示一定要精心地照顾彭云。之后谭正伦确实也做到了,为了保证江姐儿子彭云的安全,她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

好心的谭正伦,为了让狱中的江竹筠放心,她特意同弟弟谭竹安一起,带着彭云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相片,并托曾紫霞设法带给狱中的江姐。

收到云儿照片的江竹筠,欣喜万分。她长久地亲吻着云儿的照片,然后将它放在胸前,那股甜蜜劲深深地感染了整个监狱的难友们,女囚室的同志们争着与江竹筠一起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甜蜜……

1949年11月14日,一群武装特务出现在女牢门口,高叫:“江竹筠、李青林赶快收拾行李,马上转移。”

江竹筠知道这是她和同志们离别的时候了。她毫无畏惧之感,先是把自己在狱中默写下来的《新民主主义论》交给了同牢难友黄玉清,说:“这是我们默写出来的文件,收好了,你们接着学吧。”然后脱下囚衣,换上自己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红色毛衣。她把云儿的照片拿出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放在贴胸口的地方。

“同志们,再见了!”江竹筠镇静自若地与难友们挥手告别,像重新踏上新的战斗征程。

这一天傍晚,江竹筠和李青林等二十几位共产党员,被敌人秘密杀害。面对敌人从背后扫射来的子弹,她使出最后的力量高呼着:“中国共产党万岁——!”

关于江竹筠,因为《红岩》的原因,她成为小说中的“江姐”,成为全中国人民人人都熟悉的女英雄。“江姐”的精神和传奇故事,深深地植根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中。在这里,作为纪实作品,笔者还想告诉读者们有关真实“江姐”的两件事:

一是在监狱里,敌人将江竹筠是作为重犯,所以对她平时使用脚镣。而江竹筠的脚特别小,小到竟然能从脚镣的铁圈里抽脱出来。女囚室的难友们当时发现这一秘密后无不兴高采烈,于是她们为了保护江竹筠,每天大部分时间让她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她的双脚,不让外人看到她从脚镣里脱出双脚的“秘密”,只有在敌人审讯和放风的时候,大家用特殊的办法为江竹筠掩蔽着悄悄将脚镣套上。这个“秘密”是后来获保释的刘国鋕的未婚妻曾紫霞披露的。曾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这样说:“江竹筠的脚小得出奇,在角度恰当时,她的脚可以从上了锁的脚镣脱出来!女犯们几乎惊叫起来。从此以后,江竹筠在未取脚镣之前,除大小便外,几乎整天都用被子盖在身上坐着,或躺在床上。有的女犯也不知道她在床上时根本没有戴上脚镣,只要有特务喊女牢的人出去或进女牢时,自有女犯早已机灵地把江竹筠的脚放入了脚镣,没想到这件当初只对敌特保密的事几十年来竟无人知晓……”

另一件事是:她的儿子彭云,后来一直由其养母谭正伦抚养。长大后的彭云,继承了父母的革命遗志,成为一个优秀的革命接班人。彭云在少年时代,就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发文章说:“我的妈妈和许许多多的革命烈士牺牲了。他们忍受种种磨难,坚贞不屈地斗争到最后一口气,为的是全中国的解放,为的是下一代的幸福,正像一首囚歌唱的:‘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烈士们生前想到要‘破坏一个旧中国,建设一个新中国,要把贫穷落后的中国建设成一个富强、幸福的新中国’。烈士们牺牲了,他们的理想要我们来实现,他们留下的担子要我们来担。我现在在叔叔、阿姨们的关怀和照顾下,生活得很愉快、幸福。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幸福生活,是无数先烈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妈妈在从狱中捎出来的遗书中说过,要我从小艰苦锤炼,粗茶淡饭,沿着父母的足迹前进,以建设新中国为志,将来成为革命的接班人。我决不能辜负妈妈和许多革命前辈的期望,要以他们对待工作的高度责任心对待学习和社会工作,像他们对待敌人的严刑一样地对待困难,纪念他们,学习他们,做一个像他们一样坚定勇敢的共产主义战士。”1981年,学习成绩优秀的彭云,以优异成绩,被美国一所著名大学录取为研究生,如今已是一位成就斐然的科学家。九泉之下的烈士江竹筠和彭咏梧,一定会为他们的儿子感到欣慰。

(作者:何建明 厉华)